连日秋雨绵绵,难得今晨天光晴好,陆氏的大丫鬟彩鹃焦眉苦脸地奔进宝念斋时,幼云正坐在左梢间的窗下,面前的铁梨木缠枝牡丹纹大书案上满满当当的铺着各类新旧不一的账册,都是林老太太着人送来给小孙女研习的。
幼云只顾着低头拿一杆湘妃竹紫豪笔写写画画,春桃挽起衣袖站在桌角细细地替她研墨,夏菱则坐在下首的一把楠竹方凳上,嗓音清亮地与幼云核对着账目,这幅画面本来是极恬然安宁的。
直到——银环端着一盘桂花栗粉糕在门外碰见了有急事来报的彩鹃。
“彩鹃姐姐,什么事儿呀还劳烦你跑一趟,打发个小丫头来说一声不就完了,快进屋。”银环论待人接物还是有几分灵性的,见谁都是一副亲热状。
屋里的香蕊闻得声响,撂下补了一半的青缎绣花比甲,替她二人打起帘子,幼云抬头看见来人忙指了指栗粉糕,笑道:“是彩鹃姐姐来了?你可有口福了,快坐下尝尝这个,我让厨房多加了好些松仁瓜子进去呢。”
银环很会来事地端着白釉划花荷莲纹小盘凑了上去,彩鹃却只摆摆手,推辞道:“姑娘太客气了,这福气我留着下回再来享罢,太太派我来是叫姑娘快些收拾一番,等下随着老太太出趟门。”
幼云放下笔杆子,眼皮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果然彩鹃说起下一句来声调便不太稳了:“早上府门才刚开,许家就使了人来说…说许老太太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瞧着就快不行了。”
许老太太自年后一直病了大半年,夏日热气最盛的那阵子虽然也略略好过几日,但苦痛半生的老人家终究是病体难愈,许老太医施展浑身解数拖她到今日,也还是灯枯油尽了。
幼云骤闻噩耗一阵惊诧,微张着嘴,眼前的一切忽地漫漶不清起来,只有眼眶温热的感触牵引着最后一缕思绪。
幼云依稀记得在鹤寿堂第一次见许老太太时她那红润的面庞,虽然神情脱不开愁苦,但身体还是调养得不错的。
可叹人生无常,任谁也想不到短短一两年就至如此境地了。
春桃放下手中一方清香四溢的摽有梅墨,走过去轻拉了一下幼云的衣角,幼云回过神,再无心思看账册吃点心了,先命银环送了彩鹃出去,又叫香蕊把栗粉糕给底下的几个小丫鬟分了去,自己则回到里间赶着换衣。
夏菱手脚利索,动作很快,三两下就把幼云头上不合时宜的一对金嵌珊瑚桃蝠双喜簪拆了下来,换了一根极素净的如意祥云头黑檀木发簪藏于乌发间,又抓起几支冷白圆润的小珠钗左右点缀了一番,幼云于镜前草草地看了一眼,颇觉稳妥。
趁着重新梳头的空当儿,春桃已在一堆色彩绚丽的衣裙中挑出了一套天水碧的来,上头连一处花儿朵儿也不见,只于不起眼处略微绣了几道暗银云纹,很是素净。
幼云换好衣装赶至二门处上了一辆同样低调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进去坐定才发现里头只有林老太太和陆氏二人。
“祖母,嗯…姐姐们不去么?”幼云左右看了看,直到马车晃动起来才确认只有她一个姑娘陪着去。
许老太太平时对林府的哥儿姐儿们都很看顾,如今她眼瞧着要不好了,怎的只带她一个过去?
林老太太神色疲惫,懒懒地把小孙女招进怀里,话音轻颤:“前儿圣上刚申斥了太医院两回,御药房的屋顶都要掀翻了,许老太医是院使,自然首当其冲,如此咱家怎好大咧咧地带着全家的哥儿姐儿肆无忌惮地上门去?总还有你爹和你三哥在朝为官呢。”
林老太太不能说是生性凉薄,只能说很懂得趋利避害,虽然老姐妹很值得掬一把同情泪,但终究是自家的儿孙更要紧些。
幼云听了轻呼一口气,默然点头,这大半年来和许老太太一样病卧在床的还有渐老渐衰的老皇帝,与平常人家客客气气的求医问药不同,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是可以要了全太医院的脑袋的。
这回太医院一众太医替圣上医治了许久也总是不见起色,圣上那犟牛脾气一上来连着发落了两个当日轮值的太医,还派了一队御前侍卫把御药房搜了个底儿朝天,京里人纷纷猜测老皇帝这是疑心有人在汤药里动手脚要害他呢。
幸亏许老太医素来谨慎,一根草儿也没叫查出错处来,不然哪还能全须全尾的回家。
也许…许老太太就是被这一茬儿惊吓得病更重了的,幼云暗暗叹息了一回。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解,把小脑袋安放在林老太太的肩膀上,抬头问道:“那也该是七姐姐去罢,素日许老太太见她最多呀,这个时候只怕也最惦记她呢。”
林老太太垂下眼睑,无力地把头靠在轻轻摇晃的马车壁上,悲悯的神情中混着几分清明,声音沙哑道:“如今咱们两家还差明面儿上的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呢,外头的人又不确切的知道娇云和陵哥儿的事,若…若我那老姐妹真的不好了,陵哥儿便要守孝一年,这一年里谁知太医院还有没有好日子过,屋漏偏逢连夜雨也说不定。”
幼云闻言愣了一下,马车帘子的缝隙里漏出的几缕寒浸浸的秋风撩动了她的鬓角的碎发,她木木地伸手去摸,一双剪水秋瞳不自觉地看向了对面的陆氏。
一向恨不得立刻甩脱娇云的陆氏这次却眼神坚定,朝幼云点了点头,替婆母补充道:“没道理大房的姑娘不带,却带一个二房庶女过去,那也太扎眼了,旁人就是猜也能猜个**不离十,那事情就不好转圜了。”
在林府三位长辈看来,这桩婚事的确得重新考虑了,圣上的脾气近来愈加暴躁,哪天真把太医院一锅端了也说不定。
幼云满怀沉甸甸的心事进了许家的门,这不是她头一回来到这座前后四进的宅子了,但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哦,如果后面的吊唁也带上她的话,那就是倒数第二次。
行至许老太太屋内,首先迎来的不是许家的仆妇,而是浓重而苦涩的汤药味儿,再接着幼云直觉眼前一暗,抬眼只见里屋窗上都挂着一块儿毫不透光的厚绒布,陆氏问了一个婆子,这原是许老太太自病后就怕见光,下人们只好出此下策了。
幼云瞧了瞧素铜烛台上的残烛昏灯,更觉屋内一片萧索凄凉。
十月中旬还算不上太冷,屋里已烧起了一个五足八方的大炭盆,林家人落座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许家的丫鬟已经往许老太太的被子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
林老太太到了这个年纪,已是爹娘丈夫各送过一回了,见了这情形,眼眶一酸,老泪纵横,心里明白老姐妹真是不成了。
许老太太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撑着一口气缓缓睁开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失神了半晌才低低地唤人道:“陵…陵哥儿……”
许陵游正在炭火炉子旁亲自守着汤药,林老太太便俯下身子替他答道:“陵哥儿在给你熬药呢,我来陪你说说话儿好不好?”
许老太太病得神智不清,又缓缓闭上眼睛,似小孩儿般嘟囔着:“不喝…不喝,药、药好苦的。”
“好好,药苦,那咱们就不喝了。”林老太太脸上挂着泪痕,微颤着伸手摸了摸老姐妹散乱的银发,喉头一涩,一时接不上后头的话儿来。
屋里静默下来,幼云不忍心再看许老太太病骨支离的凄惨状,只挨着祖母坐在床边心神不安地低头绞弄着一方素绸手帕。
林老太太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奄奄一息之人,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息着,幼云坐得这么近也只听得她翕动的嘴里漏出的几个“苦命”“可怜”之类的叹词。
沉肃伤感的气氛谁也不敢打破,幼云看不到外头的光亮判断不好时辰,只觉得静坐了得有足足一下午,许老太太才忽地一激灵,急喘着粗气,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好几下,就只一双眼睛还盖在眼皮底下挣扎不开。
林老太太从被窝里握紧她干枯如老树枝的手,强忍悲痛低声道:“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只管与我说,我听着呢。”
许老太太的眼珠子在眼皮下滚动了两圈,一用力瞪开双目,倒把近旁的陆氏吓了一跳,连连叫人去请陵哥儿来。
林老太太摆摆手拦下,缓缓地轻声道:“不用叫陵哥儿过来,她这是有话要对我说呢。老姐妹,你说罢,我听着呢。”
许老太太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木板一般,死死地抠着林老太太的手,双目圆瞪,神色惶然,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嘱托道:“陵哥儿…他、他就托付给你了,看在…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儿上,你、你别叫他…叫他讨不着…媳妇。”
陆氏容色一变,转过头去落下一滴滚圆的泪珠,想她老人家坎坷半生,临了了也只对宝贝孙子放心不下。
林老太太滞顿了一下,苍老的眼睛对上老姐妹急切恳求的眼神,脑内回想了一遍儿时窗下一同绣花背诗的模糊画面,心下一软。
许老太太得不到回应,竟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胳膊微抬起重似千斤的身子,口里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只好“啊啊”地嘶叫着,林老太太终是没能扛得住,颤巍巍地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郑重允诺道:“你放心,我活着一天就替你看顾陵哥儿一天,保管不叫他一个人没个着落!”
许老太太闻言呼出一口浊气,浑身的骨头都似被人抽走了一样,整个人如一条软巾子般仰倒下去,喘息了片刻,好像眼前看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苍儿,我的苍儿!为娘的就要来了…你、你走得早啊,竟舍得为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哪!蓬儿!你个没良心的,没良心啊……都离我去了!”
凄厉冷洌的悲鸣令幼云在一旁听得泪流满面,心头涌上一阵痛楚,若不是痛失亲儿,许老太太的一生几乎可以称得上平淡圆满了,何至于临终前这般哭嚎老天不公。
病容枯槁的许老太太嚎过那几句后复又平静下来,嘴唇微动,喃喃道:“都去了也干净,我也要去了……”说罢她缓缓阖上眼,呼吸渐渐微弱,又昏睡了过去。
林老太太看着她沉沉睡去的模样,竟觉内心一片尘埃落定的安宁,不自觉地回忆起遥远的孩提时代许老太太给她唱过的一首有趣的童谣。
那童谣怎么唱来着?哦,不记得了,林老太太一片怅然。
汤药婆子见许老太太又没了声响儿,便回身出去寻陵哥儿,告诉那个可怜的傻孩子不用再熬药了,他祖母大抵是喝不上了。
林老太太领着陆氏母女俩出来的时候正和形单影只的许陵游打了个照面,许陵游行了一礼,谢过林老太太来送他祖母最后一程,别的什么也没提。
凄凄暗夜,夜空上残月渐隐,夜空下寒风满袖,幼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上马车前又回头望了一眼许宅墙头上的枯草冷藤,心中一凛,摇头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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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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