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那妇人正在背对着牢门借着气窗透过来的微弱光线半垂着头,用手指轻轻柔柔地梳理着一头秀发。
锦缎一般黑亮的长发,纤细苍白的五指,还有温温柔柔的歌声时隐时现,“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歌声凄婉,碎人心魄,李炳生怕惊了这女囚,待跑近一些立刻换成轻手轻脚的模样,然后半拉半拽这糊涂道人的大袖子将他扯到一边小声道,“你这道人,当心自惹了祸端!这牢里所囚,大多是背债之人。放眼望去,不过是生意买卖赔了本无力偿还,又或是钱庄破产不足以支持运转,说白了,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亦非响马流寇之辈。你可知,别处都是背的钱债,单单此一处,你且不知,这娘子竟是背的血债!半夜三更一刀杀了自己的夫家!此等刁妇,大老爷早已判定三个月后问斩!你快快随我出去,莫要在此逗留,当心她记住你的面目,来日问斩化个厉鬼来寻你哩!”
“哈哈哈,”糊涂道人见他吓成这样,抚掌而笑,“怎么,大相公方才不是还说自己一身虎胆鬼神不侵么?”
李炳自打嘴巴,有些不忿道,“亏你还是个出家人,岂不知,男若死,一捧土;女若亡,厉鬼狂。这女人生前都双手染血,更何况死后累累罪孽,罢罢罢,话不多说,你且先随我从牢底出来再做打算。”
糊涂道人拗他不过,沉吟片刻,旋即携起李炳之手,带他出地牢上高台,寻了一处吃茶去也。
待茶博士斟满两盏,糊涂道人才开口问道,“我听那女子拢发高歌,是日日高歌,还是仅此一日?”
李炳端起一旁的大茶壶,对嘴牛饮一番才回道,“日日如此。”
道人继续问到,“还有其他动静吗?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在唱歌,这嗓子也受不了啊。”
李炳看着道人眉目,叹了口气,抱拳拱手,“今日是我李炳无礼,我承认您是高人,咱爷俩且就此别过吧,此后山水不相逢。”言毕竟然要离席而去。那道人一看,这是什么情况?于是抬腿挡住李炳去路道,“大相公,您这是何意?”
“无意。”李炳答。
道人起身站定,向李炳道,“既然相公您认可贫道的能力,那就不得不信一信贫道的谶语。”说到这里,食指中指并拢在对方眉心快速一点,“此处黑气缭绕挥之不去,相公难道就不想寻求个破解之法?”
“你,你这是何意?”李炳拽住道人的双指。
道人笑眯眯,“大相公,还要贫道说得更明白些吗?您早已被这女中厉鬼盯上啦!”
道人说完,飘摇而去。
是夜,李炳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道士的笑颜伴随着女子的歌声让他噩梦连连。
秋尽冬来,李炳从梦境中挣扎出了满身的汗,中衣湿嗒嗒地挂在身上。
他心底突突跳,手里掌着一盏油灯,壮着胆子进了牢房。往日狱卒们守夜无事,为了撑起精神都好赌上一两局,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几个狱卒或许是晚间吃了酒,纷纷东倒西歪地趴在门房里睡着,鼾声都比平日要小。
今天不是李炳值班,他没穿公服,只是肩头披了件短打小褂,油灯火苗微弱,一手掌灯一手护着火苗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李炳一边走,一边冷汗涔涔,待到距离那女囚牢房十步远处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女子的歌声却偏偏恰在此时戛然而止,怎么就停了呢?李炳单手掩映着烛火将手中油灯的光芒拢得小一些,继续向前探了几步,待仔细看清,那女子就好像身后有眼迅速一个转头,恍惚之间,李炳竟然看见那一句身体上竟然长着两颗白惨惨的人头!
“妈呀!”李炳惊叫着将油灯扔掉,灯油泼洒出来烫了他的脚,“咕咚”一声,站立不稳一个大屁墩儿,李炳一顾不得脚上疼,二顾不得屁股疼,连滚带爬吱哇乱叫着跑回了住所。
第二日,县太爷收到了李炳连着告假三日的申请书,说是要套个马车直上五台山求神拜佛去。这县太爷新上任,因他是个状师出身,事事必以实在证据为准,坚决不能接受自己身边人宣传封建迷信,尤其是秉公执法的地方有烧香拜佛的风气,那是万万不行的。
李炳脚上一圈儿大燎泡,咯吱窝下面夹着俩拐,支撑着摔成八瓣儿的屁股蛋儿,看着县太爷哭丧着脸道,“小的人微言轻,断断不敢使唤大老爷您今日就把那小妇人斩首示众,可我如今被鬼缠身,那小妇人怕是不会放过我了。”
县太爷眼角一挑,“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
李炳吸溜着冷气,“是真的,那小妇人,白日间看着好好的,到了晚上就冒出来了。”
“冒出来什么?”
李炳颤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指头,“两个脑袋。”
“呵!”县太爷冷笑一声,“两个脑袋?凭他有三头六臂,不也是被咱们抓来了?本大人依稀记得,当日领文书上门抓人的可是你啊李头儿,怎么,抓的时候不害怕,锁起来了倒怕了?”
李炳哭笑不得,恨不得自抽嘴巴,心下叫苦不迭,“要早知道这娘们儿那么厉害,打死我也不敢抓她呀!”
“你说什么?”县太爷眉毛一挑,李炳赶紧缩了缩脑袋,不敢言语了。
县太爷抖了抖头上乌纱翎子,甩袖转身便走,眨眼间竟然已到衙门外,李炳忍着脚上剧痛龇牙咧嘴地追在后面扬声问到,“大老爷!这假!您到底是给批不给批啊?!”
鸟归巢,虫噤声。
李炳哆哆嗦嗦地跟在县太爷的身后,带着哭腔说,“大老爷,小的错了,小的不该跟您告假,求求您饶了小的吧。”
县太爷穿着官袍,正气凛然道,“乖乖带路,等今天晚上一过,我连着给你放五天。”
说是李炳带路,可他只敢躲在县太爷身后,听闻这大人们都是文曲星转世,官袍都有邪鬼不侵的好处,他个丈八男儿恨不得立时变成个褡裢挂在那县太爷的身上,只露出个手指头充作指南针在外指明方向便是了。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歌声断断续续传来,李炳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妈呀!”一声,恨不得直接钻进县太爷的怀中。
县太爷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反复扒拉无果,只得先办正事,冷声道,“便就是这里?”
李炳将脑袋扎在县太爷怀里疯狂点头。
县太爷白了他一眼,转而加快脚步,直直走到那牢门口,见那女囚果然如李炳所述,对月而歌,半夜梳头,歌声凄婉,头……两个头?!
县太爷右眼皮一跳,但见那女子背对梳头未动,而脖颈侧边竟然又冒出一张白惨惨的脸正在朝他笑。
不声不响,却又震耳欲聋。
不声不响的是那女囚,震耳欲聋的是……县太爷将趴在自己耳朵边惨叫连连的李炳一把甩开,自己竟然就这么提玉带拿钥匙,然后“哗啦”一声扯开锁链,踹门而入。
“县太爷!”李炳惊叫着,却已然来不及,县太爷一把捉住那女囚的手腕,“呔!哪里藏!”
原本面朝窗口的小妇人转过脸来,县太爷手上微一用力,将那女子连人带铐一把拎起,女囚惊慌之中来不及缩回那第二张脸,县太爷腾出另一只手抖落出来个火折子,火光一亮,女囚手中的第二张脸也跟着亮了,李炳连滚带爬地凑近一看,呼——原来是面镜子。
那小妇人对镜梳头,站在牢门口侧面看去,可不就是一个头并另一张脸么!嗐!李炳心里默默啐了自己一口,一怪这天黑看不清,二怪我老李眼不行,三怪那妇人多作怪,幸好有县太爷来断分明!
说是镜子,正常的铜镜都是有边缘框架,这镜子竟然是一面精巧的玉石镜,磨得平整光洁,正面映人清晰,反面似是刻着什么字样,只可惜这只是一角碎片,并不完整,县太爷秉着油灯端详了大半夜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字,只得先将这证物收了,再做打算。
县太爷多思失眠那是他能者多劳,李炳这一夜倒是睡得格外舒坦,心想这文曲星下凡果然是捉鬼打鬼一流的能手,县太爷胆大心细,不该是文状元,该去考武状元哩!这么想着,不由得入梦,梦中竟然又见到那糊涂道人,糊涂道人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道,“大相公!你真惹了祸端了!那镜子有灵,你竟然让它被镇压,它改日脱身必会来找你!”
糊涂道人梦中一吼,李炳又醒了,心想,凭那镜子再大的本事,能大过县太爷去?辗转之间,又想起,是了,那镜子不敢报复县太爷,未必不敢报复我,人都是欺软怕硬,何况镜乎?思及此处,天刚蒙蒙亮便又匆匆忙忙套了衣服赶去县衙。
县衙大堂没人,后院灯火未灭,有丫鬟仆从见了他都称一声李头儿,李炳让书童引路,到了县太爷的书房门口儿,踌躇道,“太爷您别怪我事儿多,实在是这事儿邪门儿的紧。”
书房内传来一声“进”,听声音便可知,这县太爷一宿没睡。李炳推门而入,见县太爷肩上披一件外袍,正在纸上写写画画,那书案之上笔墨纸砚俱全,偏偏不见那镜子,再打眼一看,那砚台下压的可不就是昨夜缴获的镜子碎片?
李炳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走上前去将那方砚台挪开,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勿怪勿怪,大仙勿怪!”
“说什么呢?”县太爷不悦。
李炳讪讪道,“不知大老爷想如何处置那小妇人?”
县太爷看到李炳手下的动作,砚台挪开,露出不大不小的镜子碎片,若有所思,“这妇人所犯何案,因何下狱,入检搜身之时竟没人在意这镜子?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李炳一听,连忙跪下,“大老爷恕罪!您是新到任,这小妇人乃是前任大老爷断的案,入的狱。前因后果乃是加婆告媳妇,谋害亲夫!”
“她婆婆说什么是什么,你们就信了?”县太爷问。
“自然是有一番调查的,”李炳拱拱手仍旧跪在地上回话,“那妇人本家姓程,名唤聆玉,其父早年间曾中过举,只是未入官场,自己在家开了一房私塾。夫家田樵,是黄湾镇有名的商户,据说少时也曾入过程家私塾,与那聆玉小姐竟有同窗之谊。”
“如此说来,竟是一段梁祝佳话。”县太爷感叹一番,随后道,“既然那程氏知书识礼,与夫家更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何还能做出杀夫之事呢?”
李炳答道,“其实这桩案子,算是一桩悬案。小的只记得,那一日田樵之母也就是程氏家婆邹氏天不亮便来敲冤鼓,说是程氏谋害亲夫该杀。前任大老爷尚在睡梦之中便被吵醒匆忙升堂,待各班子林立齐整看去,那程氏被邹氏用绳子套着,如牲口一般拖拽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两名男丁架着担架,上面横躺着一具男尸,胸口中刀,死不瞑目,便是那田樵。”
“田樵是男人,那程氏是女子,昨夜我夺她镜子她都争不过我,如何能杀夫呢?还是举刀杀夫,此事看来不真。”县太爷默默道。
李炳点点头,像是颇为认同,继续道,“不瞒大老爷,小的对此也曾有疑虑,是以明察暗访了这户人家的邻里,结果……”他看看县太爷,叹了一口气,“那些邻里说,未曾见过程氏杀夫,要说论起来,这田樵杀妻倒是极有可能!”
“怎么说?”县太爷问。
“唉,”李炳摇摇头,“那田樵与程聆玉是自小的情谊不假,但婚后却不似从前,一年又一年过来,渐渐的便有了些嫌隙,”说到这里,他看看县太爷,“您不觉得,这二人结婚也有个把年头了,却未有子嗣,十分蹊跷么?”
“总不会是这程氏命中无子吧,但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田樵商户做得那么大,家财也有,想必纳妾不是难事。”县太爷说。
“小的听闻,初初还好,二人之间颇多体谅,后面龃龉渐生,有邻里说时常看见那程氏脸上带伤去道观求签,有时是额头肿成一块,有时是两个乌眼青。”李炳说着用手比划,县太爷恍然大悟,“怪道她唱的歌谣是‘氓’,原来是唱这田樵负心薄幸。唔,这么说来,被虐待久了,奋起反击也是有的。”
李炳点点头道,“是以前任大老爷便给程氏定了个失手杀夫的罪名,虽不是故意,但毕竟是致死,收监半年再斩便是了。”
县太爷陷入沉思,李炳见他半天不回话,自己跪得久了膝盖发酸,拱拱手又道,“大老爷您要是没别的事,小的就先走了。”
见县太爷不回话,李炳便自顾自起身将要离去,刚刚走到门边,只听得身后一声,“程氏常去的那家道观,你随我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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