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时候,我们感觉时间过去了,其实并没有过去。
那一天的画面就好像光盘划伤后每次播放时候固定会出现的乱码。
孟之澜用自己宽大的西服包裹住江小白,仿佛是用襁褓包裹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江小白被挺廓的布料包裹,坚硬的,黑色的,仿佛是被硬性地罩上了一层铠甲。
再然后,斑驳的斑斓的错位的畸形的色块在短时间内占据超大的屏幕,画面里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说的话也成了一卡一卡的机器音。
如果说,江小白的大脑是一个永恒播放着电视剧的DVD,那么自从那天以后,它就成了一个只能固定播放同一盘破损光碟的报废机。
孟之澜将自己卧室的隔壁收拾出来,江小白就住了进去,这一段时间,他的话很少,甚至于连抬眼皮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天空又高又广,没有一丝云,连风都是热的,江小白每天躺在床上发呆,窗户外面的空气仿佛都流动地更加缓慢了。在这里,生命变成了一片片玻璃糖纸,在阳光的折射下色彩斑斓,却又轻又脆,又轻,又脆。
丧失主观能动性,身体失去支配欲,没有动力做任何事,包括吃饭睡觉。想到这里,江小白突然诡异地勾了勾唇角,废寝忘食,真是个好词。
虽然是躺着没什么消耗,但身体却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白皙的皮肤泛起一种沧桑的土黄色接近透明吹弹可破,紫色或青色的血管分布在太阳穴的周围,像是武侠小说里真切的中毒描写。
“江小白,你是想死吗?”连续五天把一筷子都没动过的餐盘挪走,从没伺候过人的孟之澜彻底爆发了。
但这对江小白无济于事,他躺在床上,已经自动将自己身体调整成了节能模式。猛哥偷偷和剑南春他们分析过,江小白八成是抑郁了。
可他孟之澜才不相信什么狗屁的抑郁,他撸胳膊挽袖子,一把掀开被子,抓住江小白的胳膊,试图将他拽起来,可是江小白下坠的意识那么明确,他的眼球一动不动,只是上半身被拽得有些倾斜。
“起来!”孟之澜拧着眉。
江小白一动不动,面色平静。
“你给我起来!”孟之澜一看他这个模样就来气。
江小白将胳膊不动声色地从孟之澜的掌心脱出,然后给自己慢慢掖了掖被角。
“你打算这么一直躺下去?”孟之澜怒极反笑,“好好好,江小白,你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么点儿小事就把你打败了?亏得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那办公室跳脚的狠劲儿呢?跟我吱哇乱叫说不公平的勇气呢?我可真是看错你了!”这段时间,对于孟之澜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煎熬,他压抑已久的毒舌彻底爆发,一通指指点点的发泄之后,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骂的有些过分,于是抿紧了唇,干脆离开。
就在他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回应,“我的勇气……都……耗光了……”
“妈的!”孟之澜狠狠地,一拳锤在卧室门板上,然后重新挪回了床边,张开双臂,俯下身去,紧紧拥抱住了,将头埋在被子里包裹成蚕蛹的江小白。
被子在微微颤动,带着压抑的抽噎,很久以前,江小白看过一本书上说,如果一个人哭的时候喉咙痛,说明他习惯于压抑自己,在幼年时期不被允许放声哭泣表达情绪。孟之澜的手掌隔着被子摸索到江小白的后背,轻轻拍打着,“想哭就哭吧。”被窝里短暂的沉默后,爆发了。
那样浓烈的悲伤,愤恨,不平,难过,像是汹涌的潮水,带着腥咸的气息,是蓝色的,是深色的,是黑色的,没有一丝光亮,摸不到,看不着,寻不见。
锡制的银色钟摆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在黑色硬壳上,傍晚的红霞仿佛打翻的颜料肆意地从落地窗倾泻进来,照得整个房间都晕染上精致的美拉德色彩。
原本堆砌到天花板的文稿被紧急压缩成了黑色的笔记本电脑,这薄薄一台,色泽与狭长的白色办公桌并不相配。浓郁的咖啡气息混合着红酒近乎糜烂的芳香,让来人的整个鼻腔都浸泡在难以言说的酸苦味道中。
设计书上说,服装是个人意志权力的外化。此时此刻,身着白色丝绸西装的女人手执酒杯朝着孟之澜盈盈一笑。
“好久不见。”
孟之澜懒得同她废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女人轻轻拨了拨耳畔的碎发,耳环上晶莹的长流苏随着她的拨弄摇曳,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不同于皮鞋鞋跟敲击的笨重,全然一片叮当悦耳之声,她一步一步走近,办公室的门应声关合。
“你看看你,还是文化人呢,动不动就‘做’啊‘做’的~”女人抿了一口酒却不咽下,噙着笑,将纤长的手搭在孟之澜的胸口嗔怪地拍打了一下。
孟之澜向后退了半步,他对这女人两面三刀的样子感到厌恶,心底更是觉得那些捧其上天的粉丝们蠢得要命。
见他后退,女人似乎很享受这种进攻的方式,于是迈步向前,抓住孟之澜胸前的纽扣,“孟编,听说,衬衫的第二颗纽扣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你就,把它赏了我呗~”
“呵,离心脏最近的是左边□□,你要不要啊?”孟之澜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女人则是紧紧拽住他的衬衫,“孟编是特意来找我**的?说的话,这么让人脸红心跳~”
衬衫在撕扯之中纽扣崩开,断线连接着闪着光泽的纽扣蹦跳逃离,女人一个站立不稳干脆向后倒去,孟之澜抓紧了她的手腕让她勉力维持平衡,却在慌乱中,女人另一只手里的半盏残酒全都扣在了男人春光乍泄的胸前。
“白色衬衣,红酒香气,大片肌肤,让整个房间显得春色旖旎,炎炎夏日火烧云,烧不尽这才子佳人的浓浓**……”
金国胜将一沓各个角度的清晰抓拍和印着彩色字符的媒体小报甩到王然然脸上的时候,对方居然十分淡定地拨了拨凌乱的头发,然后一脸坦然地说,“对,是我,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金国胜恨恨地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是我们公司包装出来的金牌作家,你和你的作品一样,都是属于货架上的商品,你整个人,你的生活,都是!”
“SO WHAT ? WHO CARE? ”王然然轻蔑一笑,夸张的肢体动作让她几乎要后仰倒去。
“WHO CARE? 你的读者们 CARE!你知不知道,你的形象已经与书中人物绑定,读者们会自动将你与主角链接,你书里的主角是清纯不染,你树立的形象也要是洁白无暇,你这么一弄,老子砸了几千万给你立的形象全部都毁了!”金国胜宽厚的手掌颤抖,如果不是顾及着对方之后的上镜形象,估计他会一巴掌直接扇在面前人的脸上。
王然然漫不经心地挑挑拣拣面前的照片,随手拾起一张报纸,眯眼看看,然后将其递到金国胜面前,“我觉得这个方向不错。”
当晚九点,由嘉华出版社旗下的娱乐主播先行发出,视频与配文香艳火辣,北渚有橘与孟之澜的精修大头照遍布全网,好一段才子佳人,瓜田自爆。
“金牌编辑与顶级写手的羁绊,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更是难以明说的伴侣!二十年前的作家琼琚与编辑平超一起创造出多少脍炙人口的人间血泪情;二十年后再回首,我们又见证了作家北渚有橘与编辑孟之澜的恨海情天,这究竟是宿命的轮回,还是天定的姻缘?!”
“这金牌编辑孟之澜不是早就从嘉华出版社离职了吗?怎么又和嘉华的新人作家搞在一起了?之前离职的原因是什么?该不会是同事之间不能谈恋爱,于是俩人干脆用舆论逼自己主家吧?”
“说到这个,那之前那个什么江小白抄袭好像也是这个孟编一手推动来着……”
“哈哈哈现在看来,应该是小情侣造势故意炒作啦!之前娱乐圈里的那谁和那谁不也是先撕逼再引出后面结婚大瓜的嘛,EMMM……怎么说呢,有点难评,好像在拿粉丝当枪使,人品有点不过关了……”
“俗话说,吃鸡蛋为什么要关心下蛋的母鸡啊,我就是一破看文的,谁写的好我就是谁的兵!哈哈哈,支持两位大大强强联手,产出更多更美味的饭饭!”
一周之内,热搜一轮接一轮,水贴评论蔓延网内网外,一时之间,原本集话题于一身的作家北渚有橘此时更是水涨船高,有好事者竟然开始多渠道调查其人生平,除了本名王然然之外,连同就读高校,早年言论,家属亲眷所在,皆都查了个底朝天,就连素颜照片都全网散布,俨然一副人肉开盒的架势。
身为话题中心,真真假假早已不再重要,占据太久公共视野才是最大问题,一个写文的,居然能比娱乐圈里的大花小花还会炒作,炒来炒去,民众们便有了逆反心理,竟然渐渐也有了唱反调之徒。
王然然顶着硕大的遮阳帽和墨镜出现的时候,孟之澜眼底出现了一丝嘲弄,这女人还真把自己当大明星了?咖啡厅里乐器声掩盖了女人低低的咒骂,她坐到孟之澜对面的沙发上,扔出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因为投掷的惯性,信封口敞开,露出一沓照片,男人女人,清晰精致,多角度展现。
“是你做的。”王然然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疑问,甚至有些得意之感。
孟之澜没有否认,最近的新闻走势让他颇为满意,“看样子,嘉华那边是想咽下这个苦果,咱俩是周瑜打黄盖。”
墨镜遮盖住大半张脸,女人娇艳的红唇像盛放的玫瑰,她半前倾着身子,对他说,“不,是姜太公钓鱼。”
愿者上钩。
孟之澜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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