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余渡[番外]

一夕半醉似朦胧,可叹此生多舛,怎奈天恩相悖,细数旧日因果,只叹通天一念皆成错。

也曾盼得忠心者予吾,纵陷泥泞亦未弃我,可恨近千年来,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一袭凉风过迹,拂动亭外落花,君吾撑手于亭台座间小憩。今日斗灯宴后离席回殿,难得闲暇,却惆怅万千,竟忍不住贪杯多饮。

自前些时日谢怜再度飞升,君吾除忙于处理仙京大小事宜,便是往返于仙界与铜炉境地。不为其他,只因那数百年来杳无音讯的某人,终于再次有了动向。

流光洒落檐上金瓦,溢彩流转,映着纷飞落花飘散在神武殿外廊厅。君吾微睁双眼,抬手轻托,一片柔白花瓣倏然落至掌心。拈起凝看片刻,嘴角渐浮笑意,两指一拧,霎时化作尘泥。

时过境迁,曾有许多执念,似乎也并非那般要紧。然而每每从繁忙琐事中抽身,独坐静思时,仍不免忆起陈年旧事。

如今那人再度有了动向,这盘搁置已久的残局,待如何落子,令君吾生出新的主意。

诸多积压已久的麻烦,亦在既定牵线中被逐个清理。如此,相信不久之后,那人必定按捺不住,会主动现身。

待一切安排就绪,谢怜等人已赴铜炉阻止鬼王降世。当白甲帝君现身铜炉时,从他们口中得一关键讯息,原来近八百年的一无所获,竟是因三座诡异的大山。

然“老”、“病”、“死”其称何其讽刺,令君吾内心颇感嘲意,那所谓生门,倘若真是为自己而存在,又怎会相避不得见?

吩咐完众人行动后,君吾独留铜炉境内。腾云驾雾间,赫然望见三座缓缓移动的巨山。自他屏蔽诅咒上千年,法力虽偶有不济,也未再让那三个怨灵冒出来过,竟未曾想,他们还会以这种形式,藏匿在铜炉境内,难怪那人踪迹成谜。

君吾抬手凝诀,无上法力化作剑气,劈向三座山,白光乍现,一时数里内植被尽数吹倒,扬尘百尺,待烟土散尽,山体仅削去外部棱角。

那护山屏障如莹莹金光环绕山体,纵是第一武神,一时也难以收服。

彼此斗法数个时辰,未分胜负,然当君吾察觉梅念卿不在此处后,无心恋战,仅给予重创,则立即动身赶往谢怜所在的皇城上空。

只见下方谢怜正与人阵外一紫衣身影扭打作一团,那人挣脱欲逃时,一柄剑从天而降,插在了他身前,拦住退路;紧接着,天光乍现,几道光幕倾泻而下。

白甲武神从天而降,望向被若邪迅速绑做一团的梅念卿,扬了扬眉,道:“国师,好久不见!”

此刻被五花大绑的梅念卿,抬头看向身前居高临下的君吾,方才与谢怜缠斗的怒气顿时消减几分,本还在气着自家徒弟的不识好歹,可自君吾现身,他缩了缩脖颈,眼中余愠未散,颤声道:“帝君。”

君吾对此并不意外,无论过去多久,这人依旧识时务。此情此景,他仍记得维持彼此彼此那早已不复存在的体面。与谢怜交代几句后,君吾便领着人返回仙京。

神武内殿鲜有神官得入,若问谁有资格踏入,除八百年前被君吾视为接班人的谢怜外,恐再无二。

梅念卿紧随君吾缓步踱行,隐隐察觉前方之人身上无形散发出的威压,这一路异常静谧,唯有脚步声在殿内不断回响。

自明堂入内殿,夜未掌灯,唯余依稀月光渗入,君吾面容隐于暗处,神情未动分毫。

行至桌案前,君吾自顾斟了杯茶,俊朗面容平静无波,恰是这般不显山露水的神态,更叫人胆寒不安。

轻啜已凉的茶水,君吾抬眼睨向被禁制所缚之人,似无奈般,提醒道:“国师怎么还愣着?”

梅念卿这才回过神,斟酌许久,纠结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

“国师,逃了这么久,一现身便是与我为敌,就这般想同我作对?”

闻此言,梅念卿不欲再忍,直面道:“若在你看来,作画念旧便是与你作对,那帝君何不清理门户?”

“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吗?”此番回答犹如天大的笑话,君吾摇头轻叹道:“国师怕是忘了,神武大帝何其慈悲,又怎会容不下昔日故友?”

终归是不同的,这世间能与之对弈者,仅剩梅念卿一人。若无此人,这台戏便唱不下去,失了看官,独角戏亦毫无意义。

此言何其讽刺,梅念卿咬了咬唇,语气带着悲恸,坚定道:“若当真如此,那帝君为何仍不肯放过我徒儿?今日白无相所放诅咒若扩散,人间必然生灵涂炭,苍生何辜?你为何非要如此?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君吾沉默须臾,喃声道:“从前...凡人生死,与我何干?你怎么问问我是怎么被逼到这一步的!你都忘了,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我竟不知梅卿还有悲天悯人之心,早知此法能逼你现身,前数百年倒是虚度了。”

梅念卿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可惜被禁制困住,否则依他的性子,定会激动地拽住君吾衣袖与其争辩。

似看穿他所想所思,君吾抬手一挥,将禁制解除,果不其然,束缚一解,梅念卿立即上前一把抓住了君吾衣襟,“你怎会变得如此冷血!你本不该是这样的人,...收手吧殿下,你方才所说殿审又是为何!?你可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明知那孩子昔日所言不过年少轻狂,何苦非在他身上寻答案?”

君吾将身前人揽入怀中,扣住其右腕,垂眸睨视。他何尝不知那些妄言,仅不过是少年心气随口而出,但梅念卿对待谢怜的反应和态度,早如一根尖刺深扎内心,沉声道:“你所在意的究竟是谁,梅卿再清楚不过,不是吗?何须我点破。让这孩子多加历练,不也曾是你身为仙乐国师时常挂嘴边之言?我赐他不死之身,此番磨砺,不更应该感谢我!”

“无稽之谈!你不是...不是太子殿下!混蛋,放开我!松开!”

梅念卿奋力挣扎右手,气急之下,以另一只手捶打君吾的胸膛,却也无济于事。

这般反应与上次不同,自捅破那层窗纸后,那个于神像之下虔诚的信徒早已不复往日态度,君吾厌恶这副愠怒中夹带哀伤的模样,自己早已无法回头,回望过去,唯见愚蠢懦弱,而今,世间格局尽在他绝对的神力权柄之下,规矩自然是由他定下!

无视那不痛不痒的挣扎捶打,君吾抬手扣住梅念卿下颌,对着双唇狠狠吻下。压抑已久的愤恨与不甘自入殿那刻便被激起。彼此心境已不似当初,数百年的寂寥,早将内心昔日幻想的柔情消磨殆尽。

梅念卿挣扎愈烈,然而唇被死死封住,唇舌相碰,舌齿交缠间,眼眶不自觉湿润泛红。

被咬及唇瓣,浑身激起阵阵酥麻,即便相隔如此之久,久到早已忘却那怀抱的温热触感,可在相触刹那,他仍忍不住想多靠近几分。

殿内昏暗,蒙蒙漫开一层暧昧氛围,神思渐昏之际,梅念卿用力反咬一口,对面之人虽未叫痛,却在血腥味弥漫口中时松开了他。

双唇分离开后,梅念卿看向君吾,怔神之余,仍不忘急促喘息,心绪早已被其拨乱。

见并非是自己咬伤对方,君吾舔去唇角血痕,道:“过了这么久,梅卿咬人的习惯倒是分毫未变,就这般抗拒我?”

“你不要总以这种方式逼我屈服!殿下,你...”

梅念卿欲言又止,纵然早已有过肌肤之亲,彼此间的关系仍令其困惑。二者同为男子,此番情感于梅念卿而言属实难以参透。

在成功阻止君吾一错再错前,梅念卿对其余事,从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距离殿审之时将至,君吾眼下亦无与梅念卿发生旖旎秘事之意,只用力将其紧拥,牢牢环抱,才有些许真实之感。

几息过后,君吾松开了他,重新施下道禁制,警告出声:“梅卿且在此等候,稍□□审好生作答,顺着我言即可,别再让我失望!”

言罢,君吾转身径直离去,独留梅念卿于此,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尽是哀恸。

余生袅袅,长恨难平。凡庸不可渡,故人困长憾。

然而,局势急转直下,许多事态脱离了君吾的掌控,精心布设的棋局,骤然偏离。

物极则必反,昔日风光无限的第一武神,如今被囚于铜炉深处,沦为罪神。虽破甲残衣,却难掩千年武神的肃杀之气。若非当初自负轻敌,与谢怜一战落败,又何至落得如此唏嘘境地?

他虽落魄至此,却无心整理仪容。也罢,反正某人时不时跑来,对此也是置若罔闻。如今想来,当初那些规劝之言,总不过是缓兵之计。

月余后,骇人伤口终于愈合。纵曾享万千香火,身心却早已不堪重负。此番落败,反而了却残愿,卸下了那副禁锢着多年的责任枷锁;若说将过往执念悉数放下,于他而言终究是奢望。

这些时日,君吾除却疗伤,便是听着梅念卿在耳畔唠叨,抑或自省前尘。恨意虽未全然消散,却似被岁月磨去了锋棱。正冥想时,此间又传来那人的动静。

然君吾依旧阖眸,全然无视此人的存在,今日不知为何,这人来回往返了不下三趟。

他本决心不再为此人扰乱心神,可当其指尖触上衣襟的刹那,双眼还是骤然睁开:“你要做什么!?”

梅念卿未给君吾思索的间隙,手指已探向那血迹斑驳的白甲。他动作利落,心头却懊悔非常,此举着实冒犯,偏又别无他法。

两人一时无言,一个心乱如麻,一个意外顺从,半晌,残甲终在无声的配合间卸去。

梅念卿拭过汗湿的额角,感叹着周遭实在是闷热,“太子殿下,你这身衣裳不能再穿了,我备好了新的,请随我去沐浴更衣。”

梅念卿说着,便牵住君吾的手,不由分说地带他朝一侧走去。君吾面露诧异,愕然道:“要去哪!?”

没走几步,一片被氤氲热气笼罩的浴池便映入眼帘。君吾不由一怔,铜炉内部荒芜,何来浴池?

只一瞬,他便明了,这个人平日离开后,竟在忙这些事。

思及此,君吾心下一松,面上露出几分释然。他褪去残破的旧衣,露出伤痕遍布的后背,步入池中。水汽蒸腾间,梅念卿敛眸垂首,侧头避开不欲再看。

自留下以来,眼见君吾日渐颓靡不振,梅念卿心中何尝不煎熬,铜炉路远,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只盼能慢慢疏解对方的心结。

可无论如何相伴,细说从前,君吾始终沉默以对。这般情景,着实令人为难,正当踌躇无措之际,池中人却主动开了口。

“梅卿,此番废了不少功夫吧。”

望向池中朦胧的背影,梅念卿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他连忙摇头驱散那些不敬的念头,定了定神,慌忙应道:“倒...倒也没有。殿、殿下稍候,我这就去取衣物,你洗好后唤我一声。”

君吾侧首望去,那人已一溜烟不见踪影,不由微微蹙眉。片刻后,梅念卿捧着一套素衣回到池边。这般素朴,若在往昔,君吾自是瞧不入眼。而今他却意在归从本我,眼中未露半分嫌弃,只淡然道:“难为你费心了,你本不必留在此地,若无要事,日后...不必再来了。”

今日君吾难得开口,所言却如晴天霹雳,让梅念卿不免受挫,犹记几百年前,执着于将自己留下,可如今他竟要亲手推开?

梅念卿连忙上前道:“我是自愿留下,殿下如今...是想赶我走?”

君吾眸中透着沉郁的遗憾,缓声道:“你从前不是一直在逃吗?如今我成全于你。我承认,是你赢了,我输了。余生被囚于此,又何必让我每见你一次,便想起自己的无能与落败。”

梅念卿急声打断道:“不!不是这样的!你我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输赢对错,我此番留下,并非为了证明什么,只是真心想陪在殿下身边。”

“真心?我用了这么多年都未曾得到过分毫,若论真心...”

未尽之语,被尽数咽回。日复一日的算计早已蚀尽他的信任,更何况,而今回首,最初那场强求更显龌龊不堪,君吾阖上双眼,不欲再言。

“......”

静默半晌,二人都未再言语,一阵窸窣衣物落地声后,君吾以为他终于离去,下一刻,浴池内水花赫然溅开!君吾倏然睁眼,只见梅念卿已褪尽衣衫,向他走近,令人倍感诧异。

梅念卿此番是彻底豁了出去,他再也无法忍受。明明是君吾亲手将其深埋心底的情愫掘出,如今却要轻易丢弃;他颤声质问道:“二千年了,你还想用同样的方式逼我走,是吗?太子殿下,你到底有没有心!”

话音刚落,梅念卿已按住其肩,吻了上去。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被动承受,这番生涩却决然的主动,几乎用尽了他全部勇气。直至感知到对方及时给予了回应,才让梅念卿那颗高悬的心落了地。

氤氲雾气中,两道身影紧密相拥,直至呼吸难以为继,才分离开来。梅念卿轻喘着,目光迷离地落在那近在咫尺、微微滚动的喉结上,情不自禁地仰首,将一吻虔诚覆上。

横亘于彼此之间数千年的身份鸿沟,在此刻悄然弭散。那些深埋心底、不得言说的爱意,终于得见天日、汹涌而出。

感受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之举,君吾蓦然惊觉——原来执念并非尽属虚妄。

此刻君吾真切地感知到,这份情愫并非他一人的执迷,也非他曾所以为的不堪强迫,而是与梅念卿之间,迟来了太久的心意相通。

他揽住那截腰枝,单手将人用力托起,就着温热池水,探入幽深秘境,只听梅念卿唔得一声。

“弄疼你了吗?”

君吾微微喘着气,耳鬓厮磨间,鼻息喷洒至梅念卿脖颈流连,轻轻抚着他,吻着他,令其放松下来,声音轻而柔:“这样会不会好受点,念卿...念卿,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念的是谁?”

梅念卿轻喘之余,双臂攀向君吾的脖颈,感受着身心的靠近,一边回应着:“是你,我心里一直念着的,是...!”

最后一字还未脱口,早在听到‘是你’二字后,君吾就再也按耐不住,池水的热浪袭来,此番不同于以往,爱意的宣泄令人何其餍足,他喟叹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随着水面晃动,荡起圈圈涟漪,妄念被挑逗而起,却不得要领,显然君吾是故意为之,梅念卿忍不住颤抖,回应着:“我...早就想好,能留在殿下身边,何其之...幸。”

氤氲水汽中,彼此紧密相拥。若换做从前,梅念卿定会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半分声响泄露。可今日不同,他满心只想着如何取悦对方,早将矜持抛诸脑后。断断续续的呜咽伴着水声响起,甚至夹杂着些许连自己都未曾料想过言语。

君吾抱着梅念卿自池中起身,行至水浅处,将人托抱于身前。水痕淋漓间,他喉结滚动,嗓音低哑:“念卿若想要什么......尽可自取,如今我伤势未愈,恐难令卿满意。”

梅念卿微微怔住,满脸羞赧——骗鬼呢!

分明是这人存心作弄,只为看他情动的痴态。罢了,既已至此,两情相悦之际,那些无谓的脸面.....暂且不论也罢。

正如君吾所言,主动权一旦在手,所有徐疾节奏便都归于自身。

君吾看着他,几乎用尽全部自制,才压下即刻夺回主导、令身上之人彻底臣服的冲动。

片晌后,梅念卿卸了力般趴在君吾身上,双颊酡红,气息紊乱。

君吾此刻也再也忍不住分毫,坐起身来,将人抱起,在彼此交缠的间隙中,早已将人压至身下,雾气氤氲,湿发于池水中浮散而开,水波荡漾间,宛如一副精美画卷,诱人忍不住在上面多添几笔浓墨重彩,池水微澜、春色旖旎,无边蔓延。

此生,曾恨被世间所负,被天道所捉弄,然行差踏错千余载,可仍余一人,愿渡之。

而那轻视已久的爱,早已将心中盘踞不散的恨渐渐驱逐;余生若能同舟渡,不负相思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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