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云观清修

隆安十六年,冬至,圣武帝病愈临朝,因宣义侯世子与中书侍郎之女私自退婚一事,罚俸宣义侯与中书侍郎半年,并下旨解除两家婚约。

中书侍郎宋知良为嫡女宋缘请旨前往青云观修行,圣武帝恩准。

隆安十六年,大寒,东南海寇之乱已两月有余,宣义侯萧骋册封辅国大将军、柱国,任澐州大都督,率领三千精兵前往澐州,其世子萧莛生册封云麾将军、轻车都尉,任澐州司马一同前往。

几日后,天都大雪。

京郊青云观于密林之中,圣武帝亲赐“天下第一道观”名号,现任司天台监无咎道长便出身于青云观,深得天子信任。

一夜过后,积雪压倒松枝,山间寒梅独放。

“欲谋其事,先有其势。”

宋缘走青云观观外的台阶上,身披毛领披风,满地积雪,行走困难,不禁想到面具人的话,那日一别,已有多日未见,却需承认,他的话十分有道理,同时,也让她想到一人。

前世有一位天子近臣,名为郇慎,于隆安十八年连中三元,年仅十七,得圣武帝恩宠,任门下给事中兼翰林学士,后赐爵南阳伯,常侍左右,她死的那一年,郇慎已是太傅,任门下侍中兼尚书令兼弘文馆大学士,开府仪同三司,仅仅十年,权倾朝野,而郇慎的过去,就在这青云观中。

大雪过后的溪流清白透亮,后山的亭子宋缘每日都会来,还有一年,郇慎就会入仕,留给她的时间可不多了。

可惜,她与这位权臣实在没什么交集,只记得郇慎样貌清秀,身长八尺,年纪轻轻,手眼通天,圣武帝曾评价他“才高八斗,世无其二”,而他文采斐然的诸多文章里,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关于青云观后山竹亭的描写。

远处不见青山,唯余白雪茫茫。

宋缘探出手指,才停了几个时辰,这雪竟又下了起来。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小娘子!”

宋缘转过身,此人身形修长,着一身宽松道袍,手持一把油纸伞,缓缓露出面容,站在大雪之下,窥探其容颜,鼻梁高挺,浓眉大眼,狡黠的双眸却能与尘世浑然天成。

没错,就是这张脸,当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向前两步,站在竹亭之下,宋缘大喊问道:“你是何人?”

话音落,又一道声音传来:“小娘子,我穿成这个样子,你穿成那个样子,还问我是何人,这合适吗?”

宋缘此刻十分确定,她绝对没有找错人,她道:“既如此,你又何必问我。”

下一瞬,那郇慎便撑着油纸伞向竹亭而来,伞轻轻放下,人倒是随意坐在了竹亭外围的栏杆上,身形懒散,那两条长腿也随缘摆放。

此时的郇慎还不似后来那般稳重,而是充满了少年气,不过眸子里那股“天下自在心中”的气质是丝毫不改。

半晌,许是无人开口,郇慎怀着好奇的目光转过头:“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宋缘双手抱胸,坐于竹亭中央的台子上道:“我叫什么名字,与你何干啊!”

郇慎好似争斗般将双手捅在袖子里,思考片刻后道:“我这人从不与人计较,这样,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要听好了。”

宋缘眼神微动:“洗耳恭听。”

只见郇慎面向亭外大雪,徜徉而道:“君子七慎,我郇慎是这庙堂江湖独一无二的君子,智者成林,独我成渊。”

果然是他!宋缘内心欣喜,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郇慎。

随着雪落,郇慎转过身继续道:“吾姓郇名慎,字智渊。”

宋缘低头,装作思考之状,随后抬头起身向着郇慎而去,轻轻靠在他目光所在对面的柱子上惊喜般道:“是你啊!”

“你认得我?”郇慎手搭在膝盖上,只轻微抬眼,“不过你这演技有点儿烂啊!”

宋缘就当后面那句没听到,继续道:“天地自然,镜花水月,鼎鼎大名的南阳道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南阳道人是郇慎入仕前的道号,后来知道的人不多,不过现在在青云观,却是人尽皆知,只是这青云观里的人也摸不准郇慎的去向罢了,有时一离开就是一两年也是发生过的。

郇慎嗤笑一声:“我都不知道,我这么有名呢?”

宋缘摊开手:“现在不就知道了。”

见郇慎不说话,只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宋缘不得不再次主动出击,她向前一步,坐在郇慎对面,也背靠在柱子上道:“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给你一个认识我的机会。”

郇慎嘴角一勾,轻笑出声,目光却从未离开:“认识你,于我有何好处啊!还要答应你一件事,怎么看,可都是我亏了。”

宋缘道:“你可是智者,怎能有不认识的人,不认识又如何成渊呢!再说,你还没认识,又怎知自己一定会亏。”

郇慎叹了口气,还是一副兴致正浓的样子:“好,今天,我就交你这个朋友。”

宋缘轻咳一声:“那你可听好了,小女子宋缘,字喜乐,你叫我阿喜就好。”

郇慎嘴角的笑容仍在:“你就是那个和宣义侯府退婚的宋家嫡女?”

然而方才的轻松惬意不知不觉已然少了半分。

郇慎能问出这句话,就说明他一直在天都,退婚以后,卢知礼就为萧莛生将消息压下,除了天都百姓偶有相穿,寻常人自是不会打听,或者说,从郇慎看到她的那一眼开始,就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论聪明才智,她绝不是郇慎的对手,在郇慎面前,活了两世是她唯一的优势。

宋缘不受郇慎情绪变化影响,笑道:“正是小女子,如何?可还是觉得亏了。”

郇慎“啧”了声,只吐出两个子:“有趣。”

宋缘继续追问:“有趣在哪里?我自打进了这青云观,还是第一次见道长,可惜道长似乎对我意见颇深啊!”

“停,”郇慎伸出手做阻拦状,“我对你可没有意见,还有,不要叫我道长。”

不叫道长,是因为他已经决意离开吗?宋缘想着,嘴上可没停:“那我……唤你智渊,我很好奇,有人这样唤你吗?”

说到此,宋缘不禁想起前世,朝堂之上那些对郇慎不满的老头要是知道了郇慎名字的由来,还不当场气死,天子说得没错,郇慎的确“世无其二”,不过无二的还有他的张扬,整个天都无人能够比拟,偏偏他还真有这个本事。

郇慎眼睛轻轻眯着的时候,可见眼尾之锋利,他道:“随你,可是……阿喜是你的乳名吗?”

“阿喜”是她亲生父母所唤,只是年幼的记忆太短,她只能记起这个名字,以及温柔的环抱和战火纷飞的北地。

她道:“算是吧!就当是我在这青云观修行的道号。”

郇慎笑着摇头:“可没人起这样的道号,我们青云观的无咎道长你应该听过吧!”

宋缘点头:“当然,大名鼎鼎的司天台监,自然是比你这位南阳道人名气大!”

郇慎轻“哼”一声:“行,我就当你见识多,那你可知,当朝天下让无咎道长给她取道号的事?”

要不是深山密林,茫茫大雪,宋缘定当大声呵斥,可即便如此,她心中还是有几分心虚,反观郇慎,甚至还有一些大义凛然,论胆大包天,也没几个人比得上郇慎。

宋缘垂下嘴角:“妄议天子,可是死罪。”

对面的郇慎那是丝毫不在乎,又道:“这里就你我二人,怎么,你要告发我啊!”

告发?那肯定是不会的,她还要仰仗郇慎助她报仇雪恨呢!后来的天都陷入夺嫡之乱,在这个时期还能深受圣武帝信任,而她有能力接触的,也只有郇慎一人。

机会,可是稍纵即逝的。

宋缘一手撑着下巴:“你和我说道说道,我就考虑不告发你了。”

郇慎愣了一下,紧跟着起身,长腿跨过栏杆,向着苍茫大地,青云美景伸了个懒腰:“我只问你知不知,可没答应告诉你。”

听闻此话,宋缘咬牙而动,同样翻过栏杆,她探出脑袋侧过头:“智渊,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这个样子,很容易挨打的。”

郇慎撇过眼,也微微侧身:“阿喜,那有没有人告诉你,我郇慎动起刀来也是有两下的,敢打我的人怕是没胆量出生。”

宋缘微微一愣,只听说郇慎出口成章,可从没听过还有武艺傍身,她将身体站直,目光扫视,将郇慎上下打量了个遍,摇头道:“瞧不出来。”

忽然,一阵劲风从她耳边过去,正是郇慎的身形,这个速度,这个力道,看来郇慎说的是真的,这一下,由不得她不愣神。

等她反应过来,郇慎已撑起油纸伞:“走吧阿喜,再晚点,你我可就要饿肚子了,先说好,我是个俗人,不搞辟谷那一套。”

宋缘默默摸了摸肚子,只是走到亭子前,大雪快要覆盖视线。

许是半天不见她出声,郇慎撑伞转过身道:“你真不与我同回?”

郇慎的意思她听明白了,是要与其同撑一把伞。她捏着手指,思考着是否合乎规矩,然而还没等她考虑清楚,郇慎就已经伸出手将她拉下竹亭,素色的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挡住的是能压弯树枝的大雪。

只听郇慎道:“走吧,这地方就你我二人,就是观里,也不会有人乱说。世间对女子束缚甚多,施主既然来了,就不必在意世俗。”

宋缘偷偷瞥了眼郇慎,心道:“不亏是大安第一位连中三元之人,难怪陛下那般信重。”

随着郇慎的步子向前,她谢道:“智渊,多谢你。”

郇慎又道:“这会儿客气上了,刚才可是牙尖嘴利。”

宋缘低头一笑:“比不上你,字字珠玑。”

“呵,”郇慎迈着小步子,“那我就再珠玑一番,施主出门都不看天气么?”

如果可以,宋缘一定要给郇慎来上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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