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静可落针的夏夜,京城西角的张府朱门紧闭,灯火尽灭,仿佛半点生气也无。
阖府上下生怕被不速之客夹缠似的,都颇有默契的早早歇下了。
青瓦屋檐之上浮云卷霭,明月流光,生生将张府门前那走投无路的一主一仆照得无处遁形。
崔柔仪仰头绝望的闭了闭眼,丫鬟染缃伸手扶了她一把,哽咽道:“姑娘,夜深露重,咱们回去罢,舅老爷想是不会出来相见了。”
崔柔仪呆立着没动,失神的望着厚重的府门上那一对冷冰冰的铜环,不自觉的摸了摸脖子上那坠着一枚平安锁的银项圈。
她面容发苦,只呢喃道:“原来,一切情分都是不作数的。”
当年送她这枚平安锁的舅父如今就在一墙之隔的深深宅院里,不知是早已酣睡还是辗转难眠,总之任她如何呼唤求援都不会再应她了。
崔柔仪早就晓得,舅父张恩历经宦海浮沉最是机敏,这会子崔家一败涂地,他自是该断臂求生,就当没有崔家这门姻亲了。
可连素来最是心软的张表哥也不肯出来见一面,才是崔柔仪始料未及的,青梅竹马的情分到底是生生断送在了今夜。
若说来时崔柔仪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浑身紧绷如一根脆弱的细弦,这会儿无功而返时她便只觉弦已断,人已木。
她像游魂一般轻飘飘的走在树影憧憧的暗巷里,任由丫鬟染缃将她带回崔府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细数这寥寥一二年,可谓变故频生,到了这等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竟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前年太子闹出的巫蛊之祸直如洪流滔天,在道观修行的三叔父不慎卷了进去,带累了她爹崔侯一齐丢了性命。
偏偏祸不单行,去年腊月里昭武卫来抄家,大哥崔岑与其起了些争执,坠入冰湖一病不起,熬了半个月也撒手去了。
眼下又忽然风传崔家通敌,二哥崔巍身陷囹圄,她求遍了满京的亲朋故旧,可是谁会搭理一个家世倾颓、无依无靠的孤女呢?
崔柔仪深深叹了口气,紧紧抓着染缃的手木木的走着。
她心里像坠着千斤铁似的爬过一阵阵钝痛,脑内偏不住的回想起临出门前嚼舌的老嬷嬷们瓮声瓮气的议论——
“唉!瞧这光景,咱们府也不知道还能撑几日,不会再来抄一遍家罢?可再也折腾不起第二回了!”
“要我说姑娘今夜去了也是白去,若是这会儿岑哥儿还在,张家或许还肯拨拉一下,可如今……”
“快别提这茬了,你们没瞧见那时岑哥儿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哎呦,到今日我还常梦见湿漉漉的水鬼呢。”
提到英年早逝的崔岑,老嬷嬷的语调陡然拔高了三分,恐惧的颤音里夹杂着深切的惋惜。
这些话听来又刻薄又刺耳,然而崔柔仪也不得不承认老嬷嬷们说的只是实话罢了。
老爹崔侯生前共娶过两任夫人,大哥崔岑乃崔侯爷原配张氏所出,少有逸才且高中进士,眼瞅着是前途无量的。
若不是他已落水而死,张家看在这么出色的外甥的面子上,断不会像今日般绝情。
想起宽和稳重的长兄,崔柔仪几乎落泪,真是人死了还不算完,还要被嬷嬷妈妈们拿出来当作夜间卧谈的嚼子。
染缃瞥见崔柔仪的脸色越发苍白,几乎是乞求般颤声道:“姑娘好歹要保重自己,牢里的二爷要是知晓姑娘这般样子,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呢。再就是现下太太病倒了,家里家外总要有个主事的。”
今夜来张府走了这一遭,染缃虽是丫鬟,却也早把世态炎凉看了个透。
她心里清楚,崔巍的事已无转圜的余地,是以干脆也不说什么“二爷还等着姑娘去救”这样哄人的瞎话了。
崔柔仪思绪正杂乱如麻,听着染缃的话不觉半分安慰,倒是顺着话头又想起二哥崔巍来。
崔巍乃是崔柔仪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二人皆是崔侯的继室陈氏所出。
崔巍其人本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在边关屡立奇功,在父兄接连故去后堪堪重新撑起崔氏门庭。
三个月前却忽然风传他通敌叛国,说是人证物证俱拿个正着,前几日押解到京便立刻下了大狱。
那陈家虽是崔柔仪的正经舅家,却早已没落,空有长顺伯府的名头,满门儿孙无一个在朝为官。
这般风雨飘摇的光景陈家自身都难保,更遑论帮着捞一把外甥了,不然崔柔仪也不会一再求到张家去。
思及此处,崔柔仪忽然自嘲的笑了一下。
想她叫了张家父子十多年的舅舅、表哥,实则与他们家半点血亲都不沾,也怨不着这会儿张老爷不愿再帮她了。
可是青梅竹马的张凛表哥一直待她那样好,好到给她一种飘渺的错觉,好似无论发生什么张表哥总不会舍下她的。
直到今夜面对那扇她用尽力气也敲不开的府门时,崔柔仪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现今摇摇欲坠的崔家真是京城人人避之不及了。
从前崔家兴盛时,崔柔仪也是受惯了旁人捧着敬着的,出入上下少不得一班丫鬟婆子众星拱月似的相随。
这会儿只剩一个染缃陪着她战战兢兢的走夜路,连辆马车也没有,什么抛头露面的一概顾不上了,她反倒不觉得如何。
大概是已经被波折的命运折磨得精疲力尽,连顾影自怜的心气儿也没有了罢。
崔柔仪不接染缃的话,染缃便也好半天没再出声,主仆俩相互搀扶着转过某处街角,约莫再走上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到家了。
一阵凉似一阵的夜风从路边两侧楼阁间穿插而过,主仆俩裹挟其中像是在水中走过,面颊上满是丝滑的凉意。
崔柔仪抬手拂了下额角凌乱的碎发,忽觉有种被人居高临下审视着的不悦感从头顶重压下来,后背起了一阵针刺般的寒意。
她鬼使神差的一抬头,却与屋顶上的一双幽幽双眸对个正着。
“啊——”
崔柔仪还没张嘴,染缃先尖利的惊叫出来,长长的尾音如刀斧般划破了深夜独有的宁静,沉静如水的月色顿时碎了一地。
崔柔仪原是金玉堆里捂着长大的娇小姐,她那点胆量向来是不禁吓的,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幸而近年来苦难受得多了,她习得了些硬撑架子的表面功夫,饶是再害怕也勉强挽着腿脚软了半截的染缃,定定的站在原地望着那双幽眸的主人。
屋顶上的那人身着墨黑窄袖袍,腰间佩一把鎏金刻银的埋鞘环首刀,树叶间投下的簌簌光影如锥如凿,雕刻得他通身的轮廓愈发冷硬。
这身衣角随风翻飞的黑衣更是大有来头,肩头绣有暗青色的倒挂松,衣摆上一只银丝仙鹤翩然欲飞,分明是圣上亲卫的服制。
昭武卫的人在此能有什么好事?
经历过抄家的崔柔仪深恐来者不善,回过神来后拉着惊魂不定的染缃拔腿就跑,却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那人好似被定住了般,一手按着腰间的刀,不言不语,见她跑了也没什么动作,只是眼睛盯她盯得紧,目光潺潺,意味不明。
两边隔着天上地下离得稍远,崔柔仪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仰头回望的一瞬,竟觉得此人有两分眼熟,仿佛是平日里曾见过的一般。
顾不得这许多了,崔柔仪几乎是一口气拽着惊魂不定的染缃奔回崔府的。
眼看自家门前的两盏灯笼已隐约可见,崔柔仪顿觉后背撕裂般一阵疼痛贯穿胸口,而后大片殷红的鲜血像串着藤蔓的朝颜花,顷刻间爬上了她的衣襟。
“姑娘!”
脑袋嗡嗡间崔柔仪听见染缃叫得比刚才更凄厉了,慌乱中似乎还伸手接了她一把,让她像个软塌塌的破布口袋般翻身跌倒下去。
直到脑袋重重的磕在尘土扬起的地上,崔柔仪才清晰的意识到——她要死了。
胸口的鲜血怎样汩汩而流,身旁的染缃怎样泪水决堤,崔柔仪全都顾不上了。
她只感到排山倒海般的痛感席卷而来,全身的筋骨都似在搐动,痛到她觉得自己像上回抄家时后院小佛堂上供奉的琉璃盏一样,将要四分五裂的碎掉了。
崔柔仪仰面躺着动弹不得,拼命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
白涔涔的月光洒落进她的眼眸,揉成了一粒一粒半融的香雪,混合着眼角的点点血迹落下了一滴温热的血泪。
是谁对她痛下杀手?
是方才蹲守在屋顶的昭武卫吗?
剧痛之下崔柔仪已无力思考,神思如袅袅薄烟般一缕缕的飘散开来,想聚也聚不拢了,只听得几步外一声沙哑如锈刀的冷笑:
“呵,崔姑娘你运道好,娘娘肯赏你们一家在九泉之下团聚!”
“咳咳……”
崔柔仪心费力的咳出一口血沫,心道:好罢,总算死也死个明白了。
她早就怀疑崔氏连遭厄运并非时运不济,果真是有人蓄谋已久的。
此刻迟来的真相如同淬毒的利箭,在照不进光的角落里蛰伏多时,又毫不留情的自四面八方齐齐射出,每一箭都正中她的心口。
可是到底是宫里的哪位娘娘呢?
崔柔仪躺在地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还是抛不下最后的疑惑。
“叮——”
耳边隐约刀剑铮鸣,崔柔仪只觉浑身的鲜血已一半流尽一半凉透。
是有人来救她了吗?
徒劳也,一切都来不及了。
天上皎月正圆,模糊的映入她的眼帘,浓重的血色渐渐弥漫开来,染得那月亮半明半污。
崔柔仪不舍的慢慢阖上眼。
在坠入无边黑暗前,她想,这么好的月亮被她的血染脏了,怪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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