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申老爷能养出范时鸣那样品行忠直的儿子,自然一家都是知恩图报之人。
崔培登门一说了来意,范老爷与夫人商量了片刻后就一口应下了,甚至反过头来安慰崔侯:“不过是权宜之计,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是他有自知之明,料到侯府不会真的把女儿嫁给他一个五品小官为儿媳的。
崔培虽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万分感激的谢了又谢,一点儿岳父大人的架子也拿不起来。
他可没敢说,范时鸣这个人还是他闺女自个儿挑出来的。
就此崔范两家达成了默契,对外只说两家人在青州共事时就约好将来要结成儿女亲家。
先前范时鸣虽与俞苇儿议过亲,倒也好解释。
范老爷就说是怕崔范两家门第悬殊,故而不敢轻扰,不成想崔侯是个守诺重信之人,仍要认下这门亲,两个孩子就这么水到渠成了。
这个说法不仅在订亲缘由上说得过去,还把好话都留给了崔家,显得崔侯夫妇是一点儿也不嫌贫爱富的守信之人。
崔培和陈氏听后,不禁面有郝色,心里越发感激范家雪中送炭。
陈氏甚至偷偷与崔培商议了几句:“倘若低嫁能把日子过得无比舒坦,就真把柔仪嫁给他们家也不是不行,大不了咱们多陪点嫁妆就是了,难得的是那一家子的人品顶顶好。”
崔培心里有点动摇,却也没轻易松口,只道:“到时再看罢。”
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崔府上下高兴是真,可良心上过不去也是真。
崔家那四个人背着崔柔仪一合计,遂决定日后不仅要三五不时的殷勤招待范家三口人,在朝堂上更要时时护着范家郎那个愣头青,方能心里少些愧疚。
于是,在一个休沐日雨霁的上午,满湖都浅铺了薄薄一层落叶的时候,崔柔仪便在自家府里远远看见了被邀来做客的范时鸣。
他依旧是一袭淡幽幽的青衣,迎风从桥上走过,仿佛是微微拂动的柳枝。
粼粼波光衬着他,人影都柔软而澄明起来。
崔柔仪朝他遥遥拜了一礼,其中意思不言而明。
范时鸣显然也已知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连忙侧身避礼,回以一拱手,以示千般意思他皆已明了,不必为此烦心。
崔柔仪立刻失笑,眼前这个呆子,果真有几分鲁直,竟甘愿当她的渡河舟。
范时鸣显然是要找崔岑谈诗论文去,而崔柔仪则是要去预备摆饭的花厅找母亲陈氏,说来倒也有一段路可同行。
崔柔仪正在犹豫要不要过去陪他走一段,便是客气一番也是好的。
毕竟他们的关系如今大不一样了,若没什么表示,恐范家误会。
可还不待崔柔仪挪步,打从垂花门外来了一人,白衫玉冠,面有肃色,步履匆匆,显见有几分凌乱。
崔柔仪心里暗叹了口气,她就知道躲不过去,来人不是张凛还能是谁呢。
张凛确实很少像这般露出急色,脚下只管阔步走过来,眼睛却瞥了一下木桥那边,目光如巡燕,在范时鸣的脸上轻轻划过,似乎有那么一瞬的迟滞。
崔柔仪顿时倍感压力,像是被揪住了错儿的小孩儿,莫名的心虚。
范时鸣与张凛在朝中行走时也打过照面,今日在这儿相见虽是始料未及,也还是远远拱手唤了句:“张大人。”
张凛脸上喜怒难辨,站定了脚步,只是颔首示意而已。
场面一时凝住了。
片刻后,范时鸣观张凛的神色,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到底还是识趣的告辞,由两个仆从引路走开了去。
他为人之通透坦荡,好像从来没把这段婚约当真,未婚妻正与她表哥站在一处,他却不去深究。
见范时鸣离去,崔柔仪才稍微松了一口气,适才她就像夹板里的小老鼠,着实手足无措了一阵。
本来她是该大大方方的两边介绍来着,可是不知怎的就一时语塞了,这会儿微垂着头,避免与张凛对视。
而张凛呢,自从亲耳从表兄崔岑口中听到消息后,这几日无心诗书,琴案蒙尘。
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坐卧难安,就连当年春闱应试时也不曾这样过。
因而站在崔柔仪面前时,他还未开口,眼眸下就隐隐泛起了情绪。
崔柔仪当然知道张凛此来是为何,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者她需要解释吗?
谁说她崔柔仪就是非他张凛不可了?前世他张凛也不是非她崔柔仪不可呀!
这么一想,崔柔仪有了底气,直直的抬头去看张凛。
张凛也正静默的看着她,看今日她打扮得如此亮眼。
桃红洒金衫,豆绿花缬裙,鸦鬓簪着一朵嫣红的绒花,明艳娇俏又不落俗,看起来确实像个刚定亲的得意姑娘。
张凛看着看着,心头莫名的不快,只听他看似没头没脑实则意有所指的问道:“为什么?”
崔柔仪嘴角一动,差点勾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冷笑来,终究是生压了下去。
这要是在前世,她大可以狠狠给眼前这人一耳光,然后反唇相讥:“你说为什么?非我先负你,是你张凛先弃的我!”
可是,这是今生,不是前世,崔柔仪没法那么理直气壮,甚至不能明明白白的告诉张凛你我之间并不是初相逢,而是故人归。
今生她不曾月下叩门,张凛也从不曾拒她于门外,这一世的张凛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前世的糊涂账又该当如何呢?
张凛所求的是一个理由,于是崔柔仪思考良久,决计不再装傻,缓缓道:“你问为什么,我想是因为你是天上的月亮,而我是水底的鱼,两者看起来同处于一片池塘,实则不然。”
“我怕从水中捞月,越是奋力,只会沉得越彻底。”
崔柔仪勇敢的直视着张凛那双生得极好看的眼睛,微微自嘲道,“更不要说我这条鱼眼下正在砧板上躺着。”
“况且……”
崔柔仪原本想说,况且你也没那么在意我,我又何必自作多情,把全副赌注都押在一个已经让我狠狠输过一次的人身上。
崔柔仪甚至有种又心酸又痛快的感觉:前世月下叩门时,你张凛拒了我一次,今生换我也拒你一次,便算扯平了。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崔柔仪又改口道:“况且一直追着一个人跑,总有累的时候。”
要不是最后一点颤音从口中跌落而出,崔柔仪大抵不会察觉到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竟已摇摇欲坠了。
她赶忙又低头掩饰,心里大骂自己真没用,既已做了决定还有什么好伤感的,生生将眼泪骂了回去
而眼下,同样摇摇欲坠的,还有张凛那丝丝牵动的心情。
入耳的每一句话都像檐角上坠落的冰凉雨滴,簌簌敲在他的脊梁上,似有针刺般的微痛。
及至这时,两人才后知后觉天上又下起了一阵急雨,正把湖中落叶敲得啪嗒作响。
只是十几步外的仆从见他俩脸色古怪,气氛凝固,便无一个人敢上前提醒。
在一片越来越密的滴答声里,张凛喉头滚动了数次,终究说不出话。
其实,他满腹诗书,在朝中也算擅词辩,本该有许多话可以反驳的,可是这时候面对崔柔仪,他好像对自己毫无信心了。
自今年以来,他明显察觉到崔表妹的有意疏远。往年三天不见她来找,都觉得稀奇,今年却统共没正经见上几面。
今日他若不来找,想必崔表妹也不会主动去见他。
张凛无疑是困惑的,就好像一路并肩同行的人,忽然要决绝的分道扬镳,怎能让人不觉得怅然若失?
到底是哪里变了呢?
张凛在家中闭门苦思了几日也没能想明白,到了这里依旧想不出来。
他甚至自省是不是平日习惯了不露喜怒,对她太冷淡了,以至于她察觉不出他的心意,才会这样说。
——那也不应该呀,他们俩可是自小的情分。
或许是他不如那范家郎“合适”——合适当一个过墙梯,这是张凛唯一能想到的合理的答案。
张凛今日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了,他不相信崔侯真的甘心把女儿嫁到范家,所以他还有机会。
他为了自己的心意,与家中的父亲、祖母僵持了这么久,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指挥使大人,您从这边廊下走罢,沾不着雨。”常管家的声音穿雨而过,从西角传来。
崔柔仪心鼓猛敲了一下,应声一撇头,果见一抹墨迹似的黑色身影——哪阵风把昭武卫给吹来了?
常逢霖眼见自家姑娘像个呆头鹅一样正淋着雨,立马一声“哎呦”惊叫出来:“姑娘,别把您淋坏了,快到廊下来!”
崔柔仪掸了掸额角的雨滴,深深看了一眼张凛,转身就撇下他跑进了廊下。
张凛倒不急,将方才的失魂落魄掩饰得一干二净后才跟了上来,衣袖上的雨迹都无心擦去。
徐鹿卿玩味的审视着这狼狈的二人,反复在他们之间扫视几遍,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就是分不清他到底在笑什么。
徐鹿卿本不想管闲事来着,可是眼前蔫头耷脑的崔姑娘正拿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似有祈求脱身之意。
徐鹿卿难得大发善心,且也还没忘了上次荷花宴欠的人情,便一步隔在张崔两人之间,道:“张大人这是刚来还是要走?”
张凛微微皱眉,只道:“都是。”
徐鹿卿回过头瞥了瞥崔柔仪,带着几分无比故意的打趣意味,道:“那正好,常管事就不用送我到侯爷那儿去了,劳崔姑娘给带段路,想必也不会让我在这府里走丢的。”
他转头稍稍正色,反客为主对常逢霖道:“常管家还是赶紧拿把伞送一送张大人,别再给淋着雨了,哪里是待客之道。”
常逢霖很费解的看着这三人,天知道自家姑娘和张家哥儿怎么了,像是吵架了。
这又夹进来一个徐大人,气氛更诡异了,恕他愚笨,着实看不明白。
常逢霖不敢不从命,只好依言先送张凛出府去了。
张凛一走,崔柔仪不觉半分轻松,一上午的好心情算是都给搞砸了。
她本想问徐鹿卿来找老爹所为何事,又恐是些她不该问的公事,便默默头前带路。
徐鹿卿再次以客代主,一扬手示意崔府仆从们都离远点,对崔柔仪毫无铺垫的单刀直入道:“没想到最后你竟选了个又直又愣的竹筒子。”
崔柔仪一下就明白他说的是范时鸣,可叹京城的八卦向来传得真够快的。
“小范大人他……”
崔柔仪正准备为范时鸣据理力争。
可徐鹿卿显然不想听那大理寺的愣头青到底有什么可取之处,打断道:“选了那么个无名之辈也无妨,我就是想看看除了六殿下和那张凛,你身边还有谁可选。”
结果还真给钓出来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徐鹿卿顿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五品官的门第?呵。
徐鹿卿不以为意的笑笑,似乎笃定这桩婚事最终也结不成。
崔柔仪不喜别人轻慢范时鸣,也不想大喇喇的与人谈论自己的婚事,那样太不合矩,便气鼓鼓的不再说话。
徐鹿卿却视礼节分寸为无物,自顾自的分析起来:“六殿下虽然纯善,这节骨眼上却是万万不能选的,你家父母兄长不至于连这看不出。”
“至于张凛……”徐鹿卿看着前面只顾埋头快走的丫头,不急着追,只摩挲着手掌反问道,“他可比范家那个相配多了,你怎么不选他?”
崔柔仪真想发笑,适才张凛特地来一趟要她给个理由,这会儿换了个人,要的也是一个理由。
这要是换了旁人公然问起这等事,几乎可以算作调戏了,也就是徐鹿卿这座杀神问起来才没那个意味。
可崔柔仪两世都只是未嫁女,架不住这么直白的相问,便全当没听见,垂首不答。
这引来徐鹿卿一阵轻嘲:“你那千伶百俐、慧心巧思,总是一提这个人就都不灵了。”
崔柔仪果然被激到了,一下顿住脚,快言快语道:“我若与他订了亲,过后又要退婚,张老太太不杀了我才怪。”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真是连自己也不放过,咒起来口无遮拦。
徐鹿卿顿时一笑:“哦?你订亲是为了日后方便退婚?”
“才不是呢!”
徐鹿卿提这个话题,按说很不合理,且十分失礼逾矩,偏偏崔柔仪奈何不了他,便被逗急了,道,“快些走罢,不与你扯闲篇了!”
徐鹿卿不依不饶,仰头背手幽幽道:“以我所观,你似乎很怕与张凛扯上关系,才不会选他。”
“你怎么……”
这家伙搁这儿自问自答干什么,还一猜即中,崔柔仪顿觉十分挫败。
徐鹿卿作了个恰到好处的比喻:“琉璃盏虽然精致炫目、价值千金,但摆在架子上看看就得了,你生怕碰了一下,那琉璃盏便免不了要碎的。”
崔柔仪被说中心事,一时怔忡,忘了反驳。
张凛于她,就是那在架上摆得高高的琉璃盏,但凡她忍不住触碰一下,只会让一地剔透的碎片划伤了自己。
徐鹿卿又道:“大都好物不坚牢,你好像笃定那琉璃盏注定会摔碎似的。”
崔柔仪背上冒出了冷汗,她实在不喜这样被看得透透的感觉,难得敢对徐鹿卿摆出恶狠狠的态度道:“徐大人别总自以为了解我。”
徐鹿卿总算高抬贵手,放了她一马,道:“不管选了谁,总算下个月随圣上秋猎时,你都可松口气了。”
崔柔仪微微惊讶:“怎么,今年秋猎…竟还照旧么?”
虽然今年秋猎一事是早就定下的,但魏将军新丧,还以为圣上多少会顾及些,没想到他老人家倒好,身子骨刚好点就又兴师动众起来。
徐鹿卿没回答,指了指不远处已隐隐可见的外书房,自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了。
崔柔仪落在后头慢慢琢磨着,她隐隐猜到,此次秋猎怕是要和选定王妃一事扯上些关系了。
她不想当这个定王妃,可满京城有的是人愿意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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