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被妈妈推进院子,院内种着棵大树,有车停在树下,车座上落了几片树叶。树叶是白色的,伍元乐捡起来,在昏暗的街灯下,伍元乐对着灯光看树叶的纹理,仍然柔软的树叶经过灯光一照,薄得仿佛透明。
妈妈将车停在伍元乐旁边,车停好她从车篮里提出包裹,跟伍元乐说:“上楼。”
伍元乐点头说好,手上仍玩着树叶,两只手把它捏直展开,又从叶尖卷起,连着叶根都绕着卷起的叶子裹了一圈后系上。
妈妈看到她的动作,皱着眉说了句“脏不脏”,虽然带着斥责,不过没上手让伍元乐扔掉。
伍元乐就当耳旁风,手上仍然卷她的树叶玩。在她的时空里树叶都是绿色的,不过她现在是元乐而不是伍元乐,也没那么大惊小怪,毕竟已经看习惯了。
楼道内灯光很暗,伍元乐把叶子捏在手心,扶着墙壁抬一步上一个台阶,一点也不着急地慢慢走。
妈妈走在伍元乐前面,楼梯里的声控灯一灭,妈妈就狠狠跺脚直到声控灯再亮起来。当然有的楼层没用,因为灯彻底坏掉了。这时候妈妈就会向后伸手,让伍元乐牵着她往上走。
伍元乐拉着妈妈的手,手掌很暖和,她们已经爬了很久了,到底要去第几层?
“妈妈,我们还要爬多久啊?”
伍元乐忍不住问。
“就快到了,”妈妈也在喘气,“到七层就行了,这栋楼就七层。”
“啊?”伍元乐忍不住拖长声音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看向写着楼层的数字,现在是四楼。
还得爬三层楼啊。
等伍元乐真的和妈妈爬到七楼,已经是靠着墙壁讲话,没力气自己站着的状态。
一层楼两户,伍元乐只剩下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看一下是哪扇门。
妈妈手往伍元乐对面的那扇门的门框上摸,铁网一样的门上方,妈妈垫着脚碰掉了一把钥匙。
伍元乐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间不敢相信有人把钥匙放在这种地方。
心也太大了吧!
妈妈把钥匙插进门锁,开了外面一层,换了一把钥匙开里面的木门。终于门都打开,妈妈先走进去,又叫伍元乐也进去。
妈妈转了一圈还是没开灯,屋内很黑,伍元乐先把铁门锁上,把木门关上就太黑了,于是她问妈妈:“怎么不开灯啊?”
妈妈看起来鬼鬼祟祟地越走越深,回了句:“没找见开关啊!”
伍元乐把木门合上,果然在木门后看见了开关,她打开,屋内一下明亮起来。
妈妈也停下脚步回头,惊讶问:“开关在哪?”
“在门后面,被挡住啦。”伍元乐锁上门,屋内一眼览尽,一平米左右的入户厅,一堵墙上开了一扇窗户,隔开了卧室和客厅的位置。
伍元乐左手边就是厕所,厕所门上还挂了粉色珠子串成的门帘,就在伍元乐脑袋上连成一排,住在这里的是个女生吗?不知道对方是谁,伍元乐都不好意思进人家的厕所。
伍元乐说:“妈,住这的是谁啊,我想上厕所。”
伍元乐脑袋顶着门帘晃,珠子碰在一起噼里啪啦的响,妈妈的声音也一起传过来。
“你哥啊,你哥住这儿。”
“啊?”
伍元乐停下动作,不可置信地倒退两步离开厕所,站在门口处看向坐在客厅的妈妈。
“你不知道吗,你哥住在这。”
妈妈的语气仿佛她早告诉过伍元乐。
伍元乐瞪大眼睛,她真的不知道啊。
不过既然是她哥哥,她感觉自己是可以使用这个厕所的,于是她推开门进去,蹲在坑上,她难免打量起这个小卫生间。
扫了一圈,凭元乐八岁的眼界应该看不出什么,但是二十八岁的伍元乐还是有自己的见解的。
于是她惊讶地发现,她这个比她大十六岁的哥哥,疑似还是独身,起码厕所里看不见第二个人的使用痕迹。
那厕所门口的粉色珠子串成的门帘是谁留下的?伍元乐低着眉,在她脑海里已经想到自己哥哥让人家女孩帮他收拾好房子,然后一脚把人家踹了的恶劣场景。
呵,元一,下次你再说我,我就拿这粉色珠子门帘呛你,看你还怎么说的了我!!
洗着手的伍元乐暗下决心,仿佛那反将元一一军的场面已经出现,她眼里都燃起了熊熊火焰。
可惜的是厕所没镜子,不然伍元乐还能被自己昂扬的斗志再激励一番。
然后她打开厕所门出去,门帘噼里啪啦作响,伍元乐觉得这声音十分悦耳,于是站在厕所门口把门开开合合个不停。
妈妈抱着伍元乐的衣服走过来,纳闷地看着她:“你干啥呢?”
伍元乐停下手,有点事她心里就藏不住,于是用暗戳戳的语气直抒胸臆:“妈,你说这门帘是我哥挂的不?”
妈妈看向门帘,表情没什么变化,又看向伍元乐,说:“不是你哥挂的也可能是房东留下的啊,你想啥呢?”
坏了,居然还可能是房东挂的!
伍元乐一下蔫儿了,门也不好玩了,把厕所门关上,不过她又找到了新的事情,于是问妈妈:“你干嘛呢?”
“整理你的衣服,你先在你哥这住一段时间。”妈妈抱着她的衣服走到卧室。
卧室没门,挂着几片透明的塑料片,伍元乐跟在妈妈后面进了卧室,看妈妈把衣服放到一把椅子上。
放好东西,妈妈拉着伍元乐坐到床边,她捏着伍元乐的肩膀,看着伍元乐的眼睛说:“你待在这儿别乱跑,别给任何人开门,你哥自己有钥匙,你就在这儿等我或者你哥回来,知道没?”
“哦。”伍元乐点点头。
妈妈拍了拍伍元乐的肩膀,又看了伍元乐几眼,最后说:“客厅有台小电视,你无聊就看那个,别乱跑,知道吗?”
“嗯。”伍元乐继续点头。
没什么可说的了,妈妈走到客厅拿上包裹,伍元乐跟在后面,趴在卧室门边上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伍元乐没跟着妈妈去门口送她。
妈妈拿上那两把钥匙,最后叮嘱伍元乐一句“别乱跑”,还是把门关上走了。
听见铁门哐地锁上,伍元乐没忍住还是走到门边,耳朵靠着木门听声音,听见妈妈重重跺脚把声控灯唤醒,又过了会儿,脚步声听不见了,伍元乐贴着木门没有动,直到真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伍元乐离开门口,走到客厅坐下。
客厅里摆着一张可以合起来的铁床充作沙发,伍元乐把脚上的鞋一蹬,坐在铁床上就把小电视打开。
一打开就是雪白的电雪花,伍元乐拿遥控器跳台,屏幕数字一直涨,还是没见一个能出现节目的台。不甘心的伍元乐按下“1”,还是没有!
她又跳了几下,这次终于出现了人物,仪表堂堂的主持人正在说着一大长串的文字,伍元乐感觉自己每个字都听进去了,但似乎都没消化。
真是无聊,她把电视关掉,爬到床边贴着墙壁,墙上开了一扇窗,虽然不能出去,但开着窗户看看应该没有影响吧?
而且说巧不巧,大树就在窗户下,伍元乐推开窗户就能看见白色又稀疏的树叶长在树枝上,她还能看见树枝间的鸟窝,灰黑色的鸟窝在白色的树叶间实在是很明显,不过她没看见小鸟。
她看向小院子的门口,有她人高的铁门被关好,应该是妈妈关的。不愧是她的妈妈,就是这么细心。
门口只有一盏昏暗的街灯,顺着这条路往上都是和这栋楼一样矮的绿漆楼,而往下,就是她和妈妈来的时候的方向。
伍元乐看着那个方向发呆,其实她很熟悉等待。
坐在张大爷身边照太阳,但村子的入口处,也会第一个见到妈妈;没有人陪她玩的时候,她会从院子的入口处楼梯被涂平只有斜度,没有停顿的石阶上迈着小步子谨慎地跑下来,然后一次次摔跤又不记疼。
她记得很清楚,爸爸还活着的时候,他就蹲在旁边,看着她挥着胳膊从大人一步就能迈下来的台阶上往下跑,然后控制不住身体跌倒的时候把她扶住。
因为没有摔跤,她就会从害怕的喊声变成笑声,然后他会把她架到脖子上,带着她“坐飞机”。她抓着爸爸的手,头顶是漆黑的天空,“飞机”却肆意得像在朗朗白昼中飞行。
伍元乐不太懂,但她无法控制元乐回忆到这种时候,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泪。
她感觉眼睛酸涩,泪水不断从她的双眼涌出,而比眼泪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翻涌在她身体里、又一拥而上挤在她喉头的痛苦。
痛苦穿过血液搭建的隧道流经全身,潮湿的水汽氤氲向着她的内心靠近,大脑不受她的控制出现真空,氧气仿佛被抽走逼她停止呼吸。
渴望从喉咙被吐出的痛苦却因为低维人类没有这个能力,而强迫伍元乐一直忍耐。
她不懂是元乐承受的痛苦如此惊人,还是因为她无法消化痛苦所以痛苦被放大。
伍元乐统统都不懂,但痛苦像绵密的雨水打湿了她的灵魂,她忍不住从元乐的精神里一退再退,而痛苦却纠缠不休,要把伍元乐彻底卷入雨幕中。
被浪潮夺走呼吸的记忆卷土重来,伍元乐无法再待下去。
她第一次主动结束回旅,睁开眼睛从床上醒来。
柔软的蚕丝被,永远恒温湿度适宜的室内,她看向左边,窗帘自动打开,阳光大方地倾泻进来,似乎能将伍元乐灵魂里的潮湿全部蒸发。
她捂着嘴,慌乱地跑进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顿吐,吐出来很多蓝色泪水,和伍元乐在巴士站看见的少女脸上的眼泪一样。
这是痛苦。
“呕,呕——”
“伍元乐小姐,检测到您正在倾吐‘痛苦’,请问是回旅发生了什么意外吗?这还是您第一次大量倾吐回旅里的情感。”
主系统的声音及时响起。
伍元乐摇摇头当作回答,她身体颤抖,回旅留给她的痛苦在她的身体里流窜,她要将它们全部吐出来让自己恢复平静。她把手伸进喉咙,抠掉挂在她的喉头不肯出来的蓝色泪水。
主系统操控电子狗送进来一杯热水,旁边放着两颗药丸。
“呕——”
伍元乐压下舌头,已经吐不出痛苦了,身体的颤抖也停了下来。她甩掉指尖黏着的蓝色泪水,接过电子狗上的热水,漱了一遍口。
随后她扶着洗漱台站起来,拿起情感清洗液灌进喉咙漱口,随着口腔里痛苦的酸涩味也清空,吐出来的清洗液也完全恢复透明。
而回旅带给她的痛苦,已经彻底清除,留在她心里的只有到哥哥家住的新奇感。
她又倒清洗液把手洗干净,然后洗了把脸。做完这一切她又端起热水喝了一口,但没吃药丸。
“给您的补充剂可以补偿您倾吐的情感,不会影响您的身体状态,建议您服用。”
伍元乐摇摇头,她看向水池里的水珠,已经看不见她吐出来的痛苦的痕迹了。
脑海里压顶的浪潮一闪而过,她立刻闭眼压住思绪,停顿数秒,她睁开眼离开卧室,电子狗跟在她的脚边。
她坐到画画的落地窗旁,没打开她画画的绘本,所以也没看见她画下的八岁元乐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她看着窗外的阳光,天空中运行的空中巴士寂静无声,太阳在巴士之上日复一日东起西落。
痛苦从她的喉咙被吐出后,最后一点余韵也在阳光的照射下被蒸发殆尽,她忍不住贴上落地窗,看着室外平静有序的世界,说道:“一直说回旅有风险,想着可以体验‘另一个自己’的幸福人生就没当回事,觉得痛苦算什么风险,吐掉不就好了?今天我算是体验到它的风险在哪了。”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居然能让我这么痛苦,是我太脆弱还是她太苦了啊?”
伍元乐带着点开玩笑地跟主系统打趣。
而她退出回旅的真正原因她只字不提,笑着笑着她的心里就升起燥意,对于主系统回了什么她压根没听。
她说:“第一次开启回旅还是不够小心,帮我请假吧,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主系统却没有立刻回答,伍元乐忍不住回头重复道:“帮我请假了吗?”
“因为不确定您的回旅结束时间,已经跟公司请假了。另外,今天是休息日。”
“刚好赶上休息日了,那也好,我想想今天在家干什么吧。”伍元乐视线瞟到她的绘本,想拿起来看看自己画了什么。
“您可以去参加相亲。”
主系统提议道。
“什么,你帮我约了相亲?”伍元乐不可思议地跳起来,因为着急,她走到客厅中央对着天花板说,“你是不是疯了,我干嘛要去相亲。”
“不是我约的,是您通过婚姻网站自己报名的,我只是收到了这个日程提示。”
“我?”伍元乐愣住,她扶着脑袋回忆了一下,哦,应该是那每天骚扰她的催婚AI自己做的。
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伍元乐才懒得去,她说:“帮我取消。”
然后走进卧室,她换身衣服,然后吃顿饭吧。
主系统回答道:“好的。”
机器狗跳到落地窗的台子上,将绘本用嘴巴咬住,又从肚子里吐出来另外一本一模一样的新绘本。然后它跳下台子,滑着轮子进杂物间,将绘本塞进角落里。
那里扔着另一本绘本,已经落满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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