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谷口那场突如其来的背刺,如同撕裂雨夜的惊雷,瞬间扭转了战局。呼延灼那面狰狞的狼头大纛在混乱的火光与嘶吼中仓惶后撤,狄戎精骑的凶焰被拦腰斩断,丢下数百具尸体和惊惶的战马,狼狈不堪地退出了黑石岭的死亡陷阱。当萧宇轩带着浑身浴血的残兵和流民追至谷口时,只看到满地狼藉的战场,以及一支如同幽灵般消失在暴雨山林中的神秘队伍所留下的痕迹——几枚样式古朴、非制式的青铜箭镞,深深钉在泥泞中,箭杆早已不知所踪。
“是谁?”盛果抹着脸上的血水,喘息着问,眼中充满劫后余生的惊疑。
萧宇轩俯身,拾起一枚箭镞。冰冷的青铜触感,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锐利,箭簇上没有任何军伍标记,只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悬刀…”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将箭镞紧紧攥入手心。这柄传说中游离于诸国之外、以极端手段维持某种恐怖平衡的“利刃”,竟在河西危局之际现身,其意难测,是友是敌?那柄悬于头顶的刀,似乎离他又近了几分。
然而,河西的喘息并未持续多久。击退呼延灼,只是暂时驱散了近在咫尺的狼群,而一场更致命的风暴,正悄然在河西唯一还算完存的据点——安邑城内外酝酿。
安邑,这座河西走廊上扼守要冲的土城,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倾覆的孤舟。洛水溃决的洪灾余波未尽,下游化为泽国,上游亦受波及,涌入城中的流民如同决堤之水,瞬间将这座本就不大的城池塞得满满当当。狭窄的街道上,泥泞不堪,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男女老幼。他们蜷缩在残破的屋檐下、城墙根旁,用一切能找到的破烂物什勉强遮身避雨。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泥腥、伤口溃烂的腐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窒息味道。
更可怕的是,瘟疫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随流民而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呕吐、高烧,很快便在拥挤污秽的环境中如野火般蔓延。咳嗽声在拥挤的营地里此起彼伏,高烧昏迷的人被草草隔离在城墙角落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呻吟声日夜不绝。死亡的腐臭,开始顽固地压过其他气味,盘旋在安邑城的上空,挥之不去。
就在这人心惶惶、生机将绝的当口,呼延灼的报复如同跗足的毒蛇,再次露出了獠牙。他虽在鬼见愁受挫,却并未远离。狄戎的游骑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开始日夜不停地环绕安邑城窥伺、袭扰。劫杀出城取水的队伍,焚烧城外刚冒头的青苗,将俘虏的零星百姓斩首,头颅悬挂在箭矢上射入城内…种种暴行,不断加剧着城内的恐慌。最终,呼延灼的主力如同黑云压城,在安邑城外三里扎下连绵营帐。战鼓日夜擂响,号角凄厉长鸣,数万狄戎精兵将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城,围成了铁桶一般!围城,开始了。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困死、耗死、杀绝!以安邑城数万军民的性命,洗刷鬼见愁的耻辱!
安邑城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铅云。临时被推举为守城主将的萧宇轩,站在夯土城墙那布满刀劈箭痕的女墙后,望着城外狄戎营寨升起的道道狼烟和如林的矛戟,眉头紧锁。他手中可用的力量,实在太过单薄:黑石岭一战后幸存的数百残兵,加上临时武装起来的、未经战阵的流民青壮,总数不过两千余人。兵甲残缺,箭矢匮乏。更要命的是,城内粮食早已告罄,仅靠搜刮法家权贵仓惶逃离时遗弃的部分存粮和挖掘野菜草根,勉强维系,每日都有饿殍倒在街头。而瘟疫,正在这虚弱的人群中疯狂肆虐,无声地吞噬着守城的力量。
绝望的气息,如同城中弥漫的腐臭,侵蚀着每一个人的意志。守城的士卒倚着冰冷的墙垛,眼神麻木地望着城外狄戎营地的篝火。流民中开始出现骚动,有人试图冲击城门,想要逃出这必死之地,被盛果带人强行弹压下去,引发一片哭嚎和咒骂。严嵩及其党羽早已躲进了城中仅存的几座坚固石堡内,紧闭大门,囤积着最后的粮食和清水,对外面的地狱景象不闻不问,只等着城破之时,或投降,或凭借堡垒再苟延残喘片刻。
“将军,南城角草棚里,又死了十几个…都是高烧不退,吐黑水死的。”一个负责巡城的年轻士卒,脸色煞白地跑来禀报,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还有…城西的流民,为抢一碗稀粥,打死了两个人…”
萧宇轩沉默地听着,指尖深深抠进粗糙的墙砖缝隙里。守城?拿什么守?人心已濒临崩溃的边缘,饥饿与瘟疫比城外的狄戎更可怕。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城下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废弃马厩角落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蹲在泥泞中,专注地摆弄着什么。那人一身深色粗布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但萧宇轩还是一眼认出了那熟悉的轮廓——荆芷!
她还活着!洛水洪流并未吞噬这个墨者的生命!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庆幸?是愤怒?还是对那场关于毁灭与守护的惨烈辩论的复杂余悸?萧宇轩来不及细想,立刻快步走下城墙。
荆芷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动作微微一顿,但并未回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她面前摊开着一块油布,上面摆放着几件萧宇轩从未见过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器具和一些奇特的零件。她正用一柄细小的工具,飞快地组装着什么。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湿透的额发紧贴着皮肤,显然也饱受饥饿和疲惫的折磨,但那双眼睛,在阴影中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你还敢出现?”萧宇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在她身后响起。
荆芷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抬,声音冰冷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来,不是为你。是为这城里,那些和纪翟一样,只想活下去的匠户,还有…那些孩子。”她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不远处泥泞中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因饥饿和寒冷而不断啜泣的幼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你能做什么?”萧宇轩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件逐渐成型的、结构精巧的金属器物上。它形似一个加厚的臂甲,由数层薄而坚韧的金属片叠合而成,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内侧似乎有柔软的皮革内衬。
“守。”荆芷吐出这个字,将最后一块构件嵌入凹槽,“咔哒”一声轻响,臂甲组装完成。她站起身,将其递给萧宇轩:“‘墨守’之三,臂盾。精钢叠片,轻便坚韧,可挡寻常刀劈箭矢,护住前臂要害。非为杀戮,只为在刀锋加颈时,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她的目光锐利如针,紧盯着萧宇轩,“记住,它只用于防御,只用于守护眼前能看到、能触到的生命。若你将它用于进攻,或落入法家酷吏之手,我必亲手毁之,连带你的人!”
萧宇轩接过臂盾,入手微沉,却远比军中制式盾牌轻便灵活。冰冷的金属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温。这小小的臂盾,在万军围城的绝境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沉重——它承载着墨家对技术被滥用的最深恐惧,以及荆芷那极端却又无比纯粹的守护之念。
荆芷不再看他,迅速收拾起地上的工具和几件未完成的零件,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在城墙的阴影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冰冷的臂盾,和一句更冷的警告。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狄戎的攻城如同潮水,一波猛过一波。简陋的云梯搭上城墙,剽悍的狄戎士兵嚎叫着向上攀爬。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城头,压制着守军的反击。
惨烈的城墙争夺战爆发了!
“顶住!滚木礌石!砸下去!”盛果嘶吼着,魁梧的身躯顶在最前面,手中长刀早已砍得卷刃。他左臂上赫然套着荆芷留下的臂盾,一支势大力沉的狼牙箭狠狠钉在上面,箭头穿透了最外层钢片,却被内层的叠片死死卡住!若非这臂盾,这一箭足以废掉他一条手臂!
“啊!”旁边一名年轻士卒惨叫一声,被爬上城头的狄戎士兵一刀劈中肩膀,鲜血狂喷!眼看第二刀就要落下!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侧面扑出,正是荆芷!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直径不过两尺的、边缘嵌着锋利钢齿的圆形小盾——“墨守”之四,塞门刀车(小型化)!她并非格挡,而是将盾牌边缘的钢齿狠狠卡入对方劈下的弯刀护手处,同时身体猛地一旋!那狄戎士兵只觉一股诡异的大力传来,弯刀竟脱手飞出!荆芷毫不停留,一脚将其踹下城墙,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看也不看那坠落的敌人,立刻扑向那名受伤的士卒,迅速用布条和随身携带的某种草药粉末为其止血包扎。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只专注于救人、防御,绝不主动攻击。
在巷战最残酷的角落,荆芷留下的另一种装置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铁蒺藜区。她将大量边缘淬毒(仅麻痹)的细小四角铁刺,混合着湿滑的泥浆和腐烂的菜叶,倾倒在狄戎可能突破的几条狭窄巷道入口处。冲入巷道的狄戎士兵,脚下剧痛麻痹,立足不稳,瞬间人仰马翻,被埋伏在两侧屋顶和窗后的守军用石块、竹矛轻易击杀。烟雾弹(非致命,仅迟滞)则在一次狄戎集中突破时,被投入其密集队形中,刺鼻的浓烟瞬间遮蔽视线,引发混乱,为守军争取了宝贵的重组时间。
然而,荆芷的援助始终是杯水车薪。狄戎的攻势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守城的士卒和流民在饥饿、疲惫和瘟疫的折磨下,伤亡直线上升。城墙多处出现险情,被狄戎的攻城槌撞得摇摇欲坠。尸体堆积在城头巷尾,来不及清理,在夏日的闷热和雨水的浸泡下加速腐烂,引来成群的苍蝇,加剧着瘟疫的蔓延。绝望的阴云,比狄戎的箭雨更加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日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城墙上浴血奋战后短暂的死寂。萧宇轩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亲兵的护卫下巡视着千疮百孔的防线。他走过一处被狄戎火箭点燃、刚刚扑灭还在冒着青烟的城楼废墟。焦黑的木梁下,蜷缩着十几个重伤员,痛苦的呻吟低不可闻。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身子,用一只破碗,小心翼翼地从废墟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用陶罐和竹管简单拼接的装置里,接出一点点相对清澈的水,然后颤抖着喂给一个昏迷不醒、嘴唇干裂的年轻士卒。那装置,正是荆芷留下的简易滤水器!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她喂完水,又仔细地用一块沾湿的破布,擦拭着年轻士卒脸上干涸的血污和尘土。在她身后不远处,荆芷正靠在一堵半塌的断墙后,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她手中正飞快地组装着另一个滤水器,苍白的脸上沾满了烟灰和泥点,唯有那双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中,映照着老妇人佝偻的身影和年轻士卒昏迷的脸庞,里面翻腾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目睹技术终于回归“守护”本源的疲惫慰藉,有对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的悲悯,更有一种深沉的、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与自我怀疑。
她看到了守城的本质:用生命去阻挡更多的死亡,这本身就是对“非攻”理想最大的讽刺。每一次狄戎的进攻被击退,都意味着城墙上又添几具冰冷的尸体,意味着城内饥饿的肚子又少了几份口粮,意味着瘟疫又多了几个宿主。她提供的臂盾、塞门刀车、铁蒺藜、烟雾弹、滤水器…所有这些精巧的墨守装置,都只是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垒起一道摇摇欲坠的矮墙,延缓着最终坠落的时刻。它们守护着眼前这些挣扎的生命,却又无法改变他们终将在饥饿、瘟疫或下一次刀锋下逝去的命运。
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让死亡来得稍晚一些?让绝望的过程更漫长一些?荆芷的目光从老妇人和伤兵身上移开,望向城外狄戎连绵的营火,望向更远处被黑暗吞噬的、曾经的家园方向。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痛苦,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城墙另一侧传来。萧宇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的身影,正站在城墙最高处的烽燧残骸旁,背对着城内的人间地狱,面向城外莽莽的群山与狄戎的营火。狂风卷起他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云游子!
他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城。此刻,他并未关注脚下的厮杀与呻吟,也未施展任何救死扶伤的“神迹”。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嗅闻着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腐臭、血腥与草木灰烬混合的气息;他的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弥漫的硝烟与围城的铁幕,落在了更广袤的大地之上。他看到了被狄戎铁蹄践踏而裸露的、翻着黑泥的田野,看到了因过度砍伐充当滚木礌石而变得光秃秃的山岭,看到了被尸体和污秽堵塞的、不再流动的护城河…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没有任何悲悯或愤怒的表情,只有一种洞悉某种宏大规律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萧宇轩的心猛地一沉。云游子的出现,绝非偶然。他那望向山河的目光,如同无声的示警——这场围城之战,正在更深、更广的层面上,撕裂着这片土地的生命脉络。戾炁,正在这绝望的孤城内外,疯狂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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