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从唯又梦见江风雪了。
他被惊醒,额间蒙了一层薄汗。
女人的笑残留在脑海,他用手臂压住眼睛,在黑暗中依稀还看得见。
“哎呀?是小唯?你怎么没去上课?”
很清脆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
说语气词时带着股上扬的尾音,是江风雪特有的娇俏。
她微微弯着腰,烫着大卷的长发尾部翘着,搭在腰间。
应该是染了深栗色,猛一看看不出来,但发梢被阳光一照,发色有点发黄。
她有一双极美的丹凤眼,喜欢画上挑的眼线和红色的眼影。
因为气色很好,皮肤白里透红,这让她脸上其他的红色没那么突兀。
她美得非常张扬,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但那些都是表象,许从唯知道她内里是只温柔的兔子,说话慢吞吞的,做事慢吞吞的,笑起来会露出两颗门牙,不大,但牙齿很白,被红唇挤着、抿着,很可爱。
她大许从唯五岁,是个尴尬的年龄差。
这意味着许从唯上初一时她就已经高三了,两人只有一年短暂的同校,许从唯时时刻刻都想和她在学校偶遇,但唯一一次遇见,江风雪却和一个男人一起。
因为美貌,她身边总是围着很多男人。
她把这视为荣耀,并且很懂得如何利用这份与生俱来的资源。
她的身边男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别人说她放荡,她不在意,那些不过是嫉妒她的女人和得不到她的男人说的酸言酸语,跟那些人置气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哪来的四眼?”江风雪身边的男人皱着眉,居高临下地扫了眼许从唯,有些不耐烦,“走了。”
江雪风直起身,挥挥手和他告别,转身快步追上男人,挽住对方的手腕,倚在身侧亲昵地抱怨:“邻居家的弟弟,你这么凶干什么?”
她和许从唯是邻居,但两家中间隔着一条街,住得也不是很近。
许从唯偶尔会在楼下看见她,她总喜欢在周末的晚上去街口处买一个鸡蛋灌饼,里面放很多辣椒,红彤彤的一片,和她的脸一样。
她一人出门时会有时会有男人同她搭讪。
对于礼貌的,她很乐意与对方交谈并留下联系方式;但不礼貌的,她会无视,全程没什么表情,走时翻个白眼。
她活在自己世界的中心,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她不属于任何人,但任何人都能欣赏她。
许从唯被这颗太阳照亮过,虽然只有一个瞬间,虽然江风雪好像也没做什么,但因此而来的热量却撑着许从唯走了很多年。
许从唯希望她一辈子都这样。
可人总是会出岔子的。
不知从哪天起,她的身边固定下来一个男人。
男人中专毕业,手里攒了些闲钱,在一帮还在学校里的同龄人间当着大哥。
他买了辆二手摩托,在晚间带她兜风,在情人节送她半价促销的红玫瑰。
她被廉价的真心拴住了,成了一支插在花瓶里的鲜切花。
她的光芒一点一点消散了,但她本人浑然不知。
“别跟他走。”
许从唯原本是想说这句。
他应该追上去,抓住江风雪的手,强硬地把她带回去,说一些未卜先知的话。
——“别跟他结婚。”
——“别生孩子。”
那年江风雪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去外地打工。
次年,死于难产。
-
许从唯二十二岁,本科毕业了。
黑色的学士服穿在身上,有点儿大,他的肩膀不宽,没能撑起来。
他拿着一束简陋的向日葵,黄领映衬着他消瘦的脸,那时候的工科还很值钱。
许从唯高考分数刚扒着一本线,千挑万选去学了土建,毕业后广撒简历,结果歪进了一家煤矿公司。
公司在省会,有编制,包食宿,许从唯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他打算老老实实当实习牛马,一年后自动转正,两年后升中级工程师,前途一片大好。
许从唯的老妈金彩凤对这事儿特别自豪,逢人就说自己儿子在外头赚大钱。
许从唯没觉得自己那几千的工资是大钱,不过这钱大不大也跟他没关系。许从唯的工资不经他手,银行卡直接交给家里,他的父母老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要供。
他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偶尔接点私活赚赚外快,勉强应付日常其他开销。
只是看久了身边同龄人聚一起吃吃玩玩,心里多少有点羡慕。
所以趁着过年,他委婉地和母亲商量着要回一点自己的工资,不出意料被拒绝了。
不仅如此,金彩凤还把他大骂一通,说他翅膀硬了想飞了,说他不孝顺没良心。
许从唯虽然已经习惯了父母从小到大的打骂教育,但还是被骂得一懵,动了动唇,想反驳,但被金彩凤一眼瞪过去,嘴又闭上了,之后也没再提。
他不是个勇敢的人,说好听点是温和,难听点就是窝囊。
老老实实地念书,中规中矩地长大,找一份平庸的工作。
也不会和女孩子搭讪,再过几年他或许会相亲,跟一个匹配的人凑合着结婚、生子。
——这是许从唯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有时他也会想做出点改变,但也仅限于想法在脑子里过一遍。
他的人生是全灰的,时间久了会产生一种“它就该是灰色”的感觉。
即便给许从唯一只彩笔,他都不知道该涂在哪里。
万一错了,还不如继续灰着,普通人没有试错成本。
许从唯把彩笔扔了。
他的人生就没亮过。
许从唯接受被生活暴打,但心里总是会难受。
他窝囊地跟自己生气,气得年夜饭都没吃几口,也没人在意他饿不饿。
他以前的卧室被小弟弟占据了,客厅临时铺出来的床是他的睡觉的地方。
许从唯其实困了,但他爸坐他床上抽烟,春晚才放到一半,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两个弟弟吵着争一个碎了屏的手机,一个要打游戏,一个要刷视频,眼看着马上要急眼打起来,金彩凤让许从唯把他的手机给弟弟玩。
许从唯窝囊地反抗了一下,拿起羽绒服出了门。
淮城的冬天很冷,夜风夹杂着雪花刮在脸上,像钢梳刷过一遍似的,竟然有点疼。
许从唯立刻抬手把羽绒服的帽子卡在了头顶,转身背对着风向。
本想往左边走,去不远处的广场上看别人放烟火。结果被风推着,那一步后退愣是没迈出去脚,整个人莫名其妙就往右去了——那边通往他高中的学校,也路过江风雪家。
这条路许从唯走了无数遍,他一直在后悔自己当年的沉默。
江风雪是他人生中唯一知道颜色的地方,可那时候他两手空空,没东西可涂。
许从唯现在觉得觉得可惜,可换个思路,那时他很小,真要给他彩笔他也不一定敢涂——他就没敢过什么。
人生就是未知,非得走过一遍才能绝对的确定。
站在未来指责过去,那叫耍流氓。
至于错过的,金彩凤把这归结于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江风雪的命就不好。
算算日子,她已经走了九年了。
许从唯走过街口,在一处墙角站了会儿。
这里以前有一家鸡蛋灌饼摊,江风雪经常在这里买饼吃。
他突然很难过。
心一直往下坠着,没有个底,风吹在脸上也没那么疼了,他被冻得有些麻木。
许从唯有点想回去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除夕夜跑出来找罪受。
相比于这些沉痛的记忆,还是去吸他爸的二手烟要舒服一点。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然而抬脚刚迈出一步,身体堪堪转过街角,不知道从哪里飞快窜出一道黑影,像天降陨石般带着十成十的力道,“轰隆”一声直直地撞上了他。
许从唯就像那摆放整齐的保龄球,“哐”一下被创了个人仰马翻。
好在他穿得厚,屁股先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这都没什么,关键是那颗“陨石”紧随其后,对着他的腰腹就是一砸,许从唯当场喉间一紧,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把他当缓冲垫的陨石爬起来跑开了。
许从唯像只进了油锅里的虾,痛苦地蜷了下身体,再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咬着牙,用手撑起上身,还没来得及去争辩个子丑寅卯,就只见那黑影踉踉跄跄地跑出几步,突然停了,接着晃了一下,像是耗尽最后一格电,轰然倒地。
好像是个人?
许从唯捂住腹部站起身,朝对方走过去。
等到了跟前,他惊讶地发现对方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只穿了一件单褂的小男孩。孩子很瘦,一把骨头,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倒在地上窝成一团。
三九的天可是在下雪,许从唯立刻脱了自己的羽绒服包住对方,把人抱进了怀里。
许从唯的羽绒服是长款,穿在身上跟个睡袋似的,拉链一拉,刚好能把这小孩全须全尾的包住。
小孩浑身冰凉,已经陷入昏迷。即便如此,他的眉头依旧紧皱,呼吸有些急促,不停地左右转着脑袋,在潜意识里抗拒着许从唯的怀抱。
“好了好了,不怕不怕……”
许从唯弓着身,单膝跪着,右手从身后揽着孩子,左手拍拍他,下意识去哄。
他小时候就这么哄自己的弟弟。
然而下一秒,当他拨开帽檐,看见对方的脸时,轻哄声戛然而止。
小男孩的额角破了,血迹流进了眼尾,乌黑的睫毛凝在一起,眼皮上被糊得血呼啦嚓。
不仅如此,他的唇角有淤青,脸颊有划痕,苍白的脸上凸着手指印,主打一个色彩斑斓。
许从唯惊得有几秒没说话。
接着,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想拨110。
但屏幕都还没解锁,他又收起来了。
“医院……”
许从唯喃喃着,像是提醒自己。
他强忍着腰腹传来的疼痛,把孩子抱起来。
除夕夜的马路比他的钱包都空,许从唯路边站了会儿,没等到车,干脆咬咬牙直接站马路上强行拦下一辆私家车。
司机骂骂咧咧地从驾驶座探出了头。
“对不起对不起,”许从唯微微屈着身体,冷得直打哆嗦,“孩子快不行了,能不能送我去附近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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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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