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扬尘,车轮声盖住了茶客的对话,一路往前。
这一段路的官道都不太好走,一路颠簸得很。
驾车的人一是胆小,二是谢挽容嘱咐过不必着急赶路,便也不思走捷径。
沿途关于辽军排兵布阵,打算一举攻宋的传闻正传得火热。
又闻说虎贲营元帅杨钰吃了败仗,丢了容城,被罚降职。
谢挽容一路上心神不宁。
如此行了七八天,赶车的已摸清楚谢挽容的脾性,又知道车上有个病鬼,愈发惫懒,有意拖延行程好要得更多银子。
不知不觉已是深冬,雪雾缥缈。
车夫在又一次偷懒中终于意识到自己玩脱了。天已经黑了,他没能赶上最近的驿站。
冬日路滑,摸黑赶路同找死无甚分别。
然而这个寒冬却又特别的冷,虽不曾下雪,但周遭寒气侵体,车夫上下捋着胳膊,想着户外这么过一夜,他大抵要冻成冰雕了。
马车停在大路边上。
谢挽容在附近寻找可以生火用的干树枝。
江离尘披着厚厚皮裘,抱着手炉坐在马车里。
马车经过谢挽容的改造,车窗车门都已用厚纱糊紧,以貂皮作帘子,里头的坐褥也加上厚厚的垫子,宛若一个小型的暖房。
说书人的书里,长得好看公子小姐多半善心。
车夫期待着江离尘能够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自己展示出一点悲悯,邀请他一同登上马车休息,然而他却始终没有。
谢挽容抱了一堆干树枝回来,在路边生火。
她车上的干粮是充足的。递给车夫一块饼,然后她返身,从马车里翻出个油纸包,一篮子垫了棉絮的鸡蛋。
油纸包打开,里头是块结了冰的熟牛肉。
她把熟牛肉挪近火边烤,待冰化了,才将它切成薄片,用树枝对穿了烤干。
然后,她取出几枚鸡蛋,以水和了泥裹好,丢进火里。
车夫蹲在一旁看稀罕。
他原本以为这两人只是外出游玩的公子小姐,看到谢挽容如此娴熟的野外生存做派,又觉得自己猜错了。
谢挽容把牛肉全部给了江离尘,又替他剥了一枚烤好的蛋。
然后,她自己坐在车下,仰头看着静谧夜空,璀璨星河发呆。
车夫原本以为,这一大块肉,自己总能分到一两片,事实证明,他又猜错了。
女人就是小家子气。
他满腹牢骚,看到谢挽容始终不上车,又好奇了。
这是……吵架了?
一路上极少见这两人对话。车夫暗自感慨:女人还是要蠢一点的好,似这么太能干的,就未免太削丈夫的面子。
不过……看这女子的模样,仍是好看的。车夫又觉得,女人要是长得好看点,就算能干也没什么,至少赏心悦目。
他正满脑子胡思乱想,远处山岭上,传来一声低低的狼嚎。
紧接着四处,狼嚎声宛如接力,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
车夫抖起来:“好多狼啊……”
谢挽容把火生得更旺了些:“不必害怕,有火。”
寒冬腊月,大雪覆盖了许多山林。雪地里难找吃的,郊外野狼便成群结队,希望能找到落单的旅人。
车夫也知道野兽畏光,有火多半就不会过来,但冰天雪地,漆□□路上,就只得他们这孤零零的一辆马车,心里免不得发憷。
正想说点什么,乘机多要点银子。
谢挽容起身拂掉落雪,爬进车厢。
车门毫不留情就关上了。
车夫被车门带起的风打了一脸,打算明天再与她重新谈一遍赶车的价钱。
赶了一段时间的路,江离尘才刚有起色的身体又添了干咳之症。
风打进车厢,温度明显降下来,他躬身咳得像只虾米。
不停的咳嗽令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酡红。江离尘边咳边把手炉让出去:“外面天寒,赶紧捂一下手。”
“我不冷。”谢挽容关上车门,又把车窗里外检查了遍,确保关得严丝合缝,透不进来一丝风,“今晚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只能在车上过了。”
她搬出路上添置的几床厚棉被,很快整理出个简易的床铺:“先前在镇上买了点雪蛤,等到了下个驿站,再想法子要点冰糖来炖,当能治你这咳疾。”
江离尘收拢手掌,隐去咳在掌心的一抹血色:“咳咳,辛苦师妹了。”
谢挽容看他所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刚送去的牛肉几乎连动都没动过。
“你想吃些什么,我明天尽量准备。”
“何必这么麻烦……咳……”他竭力压抑着,勉强笑道,“有师妹陪着……自然……咳咳咳,什么都是好的。”拥着半床棉被侧身躺下。
谢挽容伸手替他掖好被角。
半夜里狼嚎声愈发嘹亮。
车夫扯紧衣襟,缩在车门处刚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就被吵醒了,半晌睡不着。
“别叫了!”他抓狂的吼了声。
四周现出许多莹莹绿光。
那绿光忽明忽暗,来回游弋,便似夏日里的萤火虫。
寒冬之际,自然是没有萤火虫的。
车夫一个激灵,明白过来:这是绿光是狼的眼睛!
车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
谢挽容跳下车去,把余下的干树枝全部扔进火堆里。
火光旺盛起来,轰的一声冲天而起,盘旋萦绕。
狼群后退了些许。
江离尘起身坐到车门前,由衷赞了一声:“真好看。”
车夫战战兢兢:“什么好看?”
江离尘下颌微扬:“狼。”
车夫冷汗都要滴下来了:“狼……好看?”
江离尘点头,脸上带着欣赏之意:“狼……咳咳,聪明,四肢矫健而有力,懂战术,咳……难道不好看吗?”
好看才怪了!车夫抓紧了缰绳,却没把握突破狼群:“它们……可是吃人的!”
身后,江离尘眉眼略低,轻咳一声:“人难道就……咳咳,不吃人吗?”
“人吃人?”车夫回头,恰恰见到这脸色苍白得跟鬼似的人展颜一笑。
衬着些微火光,这人的笑容融化在夜色里,化为一丝蜿蜒的恐惧,准确盘踞上他的心头。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脑海,车夫开始了他天马行空的想象:这人,会不会是一只妖?
然后,他又听这人笑赞一声:“好看!”
“还,还是狼?”
谢挽容一身素衣,逆着光往马车的方向走。
橘色光从她身后透出来,让她整个人仿佛都镀了一层圣洁的金。
江离尘专注的看着,目光如同涌动的夜水:“师妹好看。”
本已吓得丢了一半魂的车夫鬼使神差问出句:“师妹好看,还是狼好看?”
江离尘眼睛都不眨:“自然是师妹好看。”挪动身形,准备下车去迎。
谢挽容却已跳上马车:“出来做什么?”
江离尘笑道:“看看你,也看看狼。”
谢挽容漫不经心:“狼有什么好看,天一亮它们自然散了。”
江离尘点头:“自是没有师妹好看的。”
谢挽容睨了他一眼,显然已习惯了他偶尔的言出无状,却仍是在车上取过一张弓。
“只要有火,狼就不会靠得太近,取弓只是防范于未然,不必害怕。”她这番话也不知是在安慰车夫,还是对江离尘说的。
突然间,车窗外黑影一闪,体型硕大的狼扑到篝火前,掀起大蓬雪,轰然压在火光上。
车夫吓得大叫一声。
篝火一熄,谢挽容立时出箭。
黑暗中呜的一声,显然是那狼得手过后,招呼起了同伴。
没了火光,狼群浩浩荡荡的逼近。
谢挽容朝着莹绿之处连开三箭,回手把车门一关:“关好车窗,坐稳!”
“啊啊啊啊——”那车夫却忽然纵下马车,往路边一棵树上爬。
谢挽容本已打算亲自驾车冲出狼群,忽见那车夫弃车而逃:“……你做什么?!”
车夫爬上树顶:“那么多狼,我才不陪你们冲去喂狼!”
“你在上面也不安全!”
车夫扒着一根树枝:“你们冲过去,我就安全了!”
谢挽容:“……”微微摇头,“祝你好运。”一提缰绳,马车碾着冰雪,呼啸一声疾冲出去,撞飞几只急欲拦路的黑狼,碾压过去。
又有黑狼纵跃袭向马车。
谢挽容扬袖出剑,剑光到处,一片血雾纷飞。
一只黑狼奋力跃上车顶,自顶上正欲朝谢挽容后背飞扑。
突地,一道锃亮寒光由下而上,穿透车顶,将狼腹直接捅穿。
狼群开始意识到这四个轮子方形的庞然大物难以应付,发出呜呜声响,转而聚集到树下,一只接一只叠起罗汉。
车夫被谢挽容连番操作震惊了,看着马车远远冲出狼群,一路南去,暗悔自己没有留在车上。
忽见底下狼群越叠越高,搭起狼梯,朝树上轮番纵跃。
“救……救命啊——”他扬声呼救。
然而马车已经走远,无人听到他在长夜中的哀嚎。
马车奔出好一段路,方才停到路边。
谢挽容勒停了马,打开车门,握缰绳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马车穿过狼群的刹那,狼族身上独有的嗜血腥气,激得她阵阵反胃。
轻喘口气,她望向车厢里的江离尘。
刚才那一路颠簸,江离尘又猛咳起来,他鬓发湿透,凌乱的披下来几缕,却不忘捧场:“师妹当真厉害……咳咳咳!”
“……不能说话就别说了。”她手上沾着狼血。
江离尘咳了几声,目光捕捉到她腕上的血红:“师妹,你手上……咳咳……”
谢挽容下意识往自己腕上看了眼:“是狼血。你能不能独自在这里静坐一会,我……”她还惦记着那躲了上树的车夫,想着折回去救人。然而江离尘这般咳嗽,却又让她觉得难以抽身。
江离尘微微摆手,似想示意自己无事,一口血却猝不及防呕了出来。
谢挽容一惊,翻身上了马车:“刚才那一路,颠得太厉害了?”
一缕寒风自车顶漏下来。
谢挽容仰头,才发现顶上多个透明窟窿,上面还沾着有未干的狼血。
江离尘身侧,有一支染血的短剑。
看到她的目光转来,他下意识将短剑往身后藏了藏。
谢挽容瞬间无言。
江离尘已咳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摸到了谢挽容的一片衣袖,便似抓到了什么宝贝,紧紧攥住:“师妹……别走……”
谢挽容握住他的掌心,将小股内力平稳的渡过去,助他一口气喘匀。
“你的伤,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江离尘浑身像是在水里浸泡过了,全是冷汗:“没有……”他轻轻说道,“什么都没有。”
谢挽容眉头紧锁:他的脉息始终平稳,但无论多好的药吃下去都如石沉大海,没多大起色,只要稍动一点气力就会转恶。
“师妹……”江离尘呼吸缓过来,脊背靠在车壁上,“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谢挽容想说,你刚才咳成这样,还说什么话,却终究没忍心拒绝。
“你想说什么?”
“师妹……你从前,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谢挽容静了静,暗想:当年你处处捉弄欺辱于我……她不愿旧事重提。
“那你呢?你为何讨厌江绝之,要到非杀他不可的地步?”
江离尘浑身一震,像是难受得很,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谢挽容挨近了些,让他能靠在自己肩头。隔了好一会,听见他低声道:“我要报仇……”
“我记得先前,他待你还算不错。”
“我……不是报我自己的仇。”
谢挽容奇道:“教中还有谁,值得你豁出性命,为他报仇?”
江离尘不答,微微闭上双眼:“师妹,这一路上,给你添了好些麻烦了。”
谢挽容道:“也不算麻烦,毕竟你也救过我。”虽不知他身体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但谢挽容总觉得那与他几次相救是脱不了干系的。
念及此处,她内心又柔软了几分:“你明明没有好全,却非要出来,可是因为陆岩?”
江离尘嗤笑一声:“被你发现了?我便是小气……讨厌他,看着他便觉气闷。”
谢挽容道:“……你讨厌他,是因为他对我酒后无礼?”
江离尘道:“我讨厌他,便是讨厌他这个人,看不顺眼……他欺负我师妹,自然更加值得讨厌。”
谢挽容低眉不语。
江离尘歇息了会:“……汴京城内,有一处天禄书院,当年……郑……”
谢挽容替他说出来:“天禄书院,是当年宰相郑公卿所立,怎么,你想去那里看书?”
江离尘微微摇头,语声很轻:“我若死了……想求师妹一件事,就把我葬在那附近。”
谢挽容心头猛地一跳:江离尘这人素来孤傲,极少服软,今日竟会开口求人……
她这一路都有替他按时把脉。虽明知他身体极差,但还没到轻言生死的地步:“你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江离尘急喘了几下:“人活着总归要死的……我在汴京……没有任何熟人……只能拜托师妹你了……”
谢挽容不知他为何会忽然有这样悲观的想法,想来是多行不义所致。
然则……谢挽容用力抿了抿唇:“不过是咳嗽几声,到了汴京,我……”
到了汴京,他们的约定便算到头了,若时间倒回到两个多月之前,这定是谢挽容最为盼望的事情。
可如今……
她肩头微微一沉,侧头看去,却是江离尘靠在上面睡着了。
他像是交代完了所有事情,如释重负的合上双眼,额角上一层细密的汗蹭到谢挽容的脖子上。
谢挽容本想伸过去推开他前额的手无声顿了顿,轻轻覆落在他的鬓角上。
不知怎的,她心底忽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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