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过后,天禄书院的厢房亮起了灯。
这家书院藏书量极大,当年郑公出资修建时,曾在内建了十数间厢房,以供好书的弟子下榻休息。
后来郑家被抄,书院也冷清起来,负责晒书,抄书的弟子更是风流云散,只余下个看门的老头和几个打扫卫生的小厮在这里混口饭吃。
此刻天色已晚,又是除夕,那些人已不知躲哪里吃酒去了。
江离尘安顿好两匹马儿,推开一间厢房的木门。
他在书院了找到了炭盆,生起了火炉,又翻出书院里头藏着的一品老君眉,寻了把紫砂西子壶,去院中古井打水泡茶。
自郑公出事,再到真宗悔过,前后时间太短,朝廷并未查封书院,甚至每年都有拨经费进行修葺,鼓励各家游学弟子在此读书。
因此,空置这些年,书院厢房依旧十分干净。
很快,茶香满室。
江离尘取了小盏,给谢挽容倒茶。
谢挽容抿了一口:“茶是陈茶,但香味浓郁得很。我们连招呼都不打就进来,已经是不对,你还偷了看守书院的人的茶?”她把语速放慢了。
江离尘看懂之后,笑起来:“这是当年郑公在茶室里藏的茶,料想这里的人都不知道,因此才放了这许久。郑公立书院的目的,便是要为天下士子广开方便之门。效仿当年杜工部‘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因此我们私自进来,也不算什么。”
谢挽容缓声问道:“你当年经常来这里看书?”
江离尘笑容里有一点星光:“常来。院中有棵梧桐树,秋日里会落一地金黄的叶子。我喜欢那些落叶,可书院扫地的书童不喜欢。那时候书院远比现在热闹。”
谢挽容点点头:“那是当然的。”
她单手支颐,看了江离尘有会,想象着他年少时在书院安静看书的模样。若非在天刑教见识过他狠辣……他应当是很像一个读书人的。
“师妹?”江离尘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累了?”
“倒没有。我只是在想你读书时候的模样。”
江离尘读懂她的话,失笑:“这有什么好想的。”
谢挽容边说,手指边顺势在桌面上划着字:“我在想,你聪明得很。若是不淘气,私塾念书的时候,应该颇得先生喜爱。”
“或许吧。”
江离尘低眉吹去茶盏上的热气,灯下水雾氤氲,让他的脸一时半会有点失真。
谢挽容以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这天太冷,先前的经历让她有种感觉,江离尘便像个纸扎灯笼,风一吹就坏。
“没有发烧。”江离尘抓住她的手,轻轻拿开,良久才道,“师妹,你真好。”
谢挽容莫名其妙。她从未觉得自己不好,但是她的好,理应不是由江离尘来说的。
因为他曾是令她动过杀心的人。
“哪里好?”
“你善良。”
谢挽容淡道:“这世上善良的人有很多。”
“这世上善良的人有很多,但我只遇到了你。”江离尘轻道,“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是好人。我所做的事情,用十恶不赦四字,或许也算轻的。那日……我本是打算与江绝之同归于尽,却在最后关头看到了你。真好……你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他越说越轻,到了最后,语声几不可闻。
谢挽容没有听清,只当他是要谢她治病一事:“没什么,你也曾经救过我。”
“其实……我早就猜到你多半是骗我的。”
江离尘一怔。
谢挽容淡淡道:“之前问你,你始终不答。我便隐约猜到你多半是不知他具体下落。依你的性子,只是想来拖着我罢了。”
“那你为何不点破?”
“我寻他良久,好不容易有点线索,总得赌一把。”
江离尘读懂她的唇语:“所以,你明知输是大概率……仍是带我来汴京么?”
谢挽容皱了皱眉:“后来倒不是完全因为这个了。”
然则因为什么,她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我寻他是为了报恩,只要他还活着,我想……我们总能再遇上的。倒是你……”她倏然换了话题,“你忽然跑出来,洛洛那丫头还给你备了节礼。”
江离尘诧异:“给我?”
谢挽容取出个绣了“健康”二字的荷包,里头有一道庙里求回来的平安符。
“这是她自己做的。那丫头把你当第二个师父一般认着,回去肯定是要挨板子了。”
江离尘看那荷包做工粗糙,上面的绣字也毫无筋骨,想到那好动的丫头安安静静穿针引线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谢挽容又抽出个蓝底红字的荷包,上面绣着“平安”二字:“这是她给我的。那丫头平素不做女红,这已经是破天荒天头一遭了。她给你做的,和给我们做的都一个样,可见是真用了心的。”她边说边打着手势。
江离尘点头:“我知道。”见得“我们”二字,又莫名有些黯然。
谢挽容又从怀里取出个扇匣:“这是给你的节礼。你忽然跑出来,我也没来得及给你。”
江离尘乌亮的瞳孔微张,似乎不太确定她的话,一时半会没敢伸手去接。
谢挽容又在桌面上写下“节礼”二字。
江离尘难以置信:“这是你给我准备的?”
“嗯。”谢挽容点头,“你打开看看。”
江离尘双手接过,指尖慢慢在扇匣上划过,摩挲片刻,才小心翼翼的打开。
里头是一柄沉香木制作的古扇。扇子以有些年头了,散发着幽幽香气。
江离尘一点一点打开扇子,动作十分轻柔。
扇面是一幅花鸟画,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了,旁边有蝇头小楷的题字,又有一枚小小的朱印,上面缀了个“李”字
“这是前朝李思训的画……”
“听说是。”谢挽容实话实说,“其实我并不是很懂画。”
江离尘低眉笑起来:“师妹有心了。”
谢挽容沉默片刻,在桌上写道:“这份节礼,能否换你一句真话?”
江离尘点头:“师妹问就是了。”
“你的身体……到底如何?”
江离尘避开她探寻的目光,面上波澜不显:“师妹不是都知道了么?”
谢挽容皱了皱眉:“师兄说,你体内有积毒,导致暂时失聪……可我总觉得不那么简单。”
江离尘目光流转:“师妹这么说,是不相信叶少侠么?”他眨眨眼,“我是个病人,诊断之事,只能交给大夫。”
谢挽容无法,只得问道:“……你究竟用什么法子杀了江绝之?毒吗?”
至少,她得搞清楚他这一身伤,体内的积毒从何而来。
江离尘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微挺了挺腰:“师妹觉得呢?”
谢挽容:“……”
江离尘从怀里取出一封红纸:“师妹,师兄给你压岁钱。”
谢挽容迟疑片刻,仍是伸手接了。
那一封红纸薄薄的,里面应当放着的是银票。
谢挽容把红纸揣在怀里,仍想再问,却终是一声长叹:“罢了,你休息吧。”
她总算是懂得,只要是江离尘不愿说的事情,他总有法子顾左右而言他。
夜色如浓稠的墨,渐而深沉,再化不开,轰鸣的爆竹声已经偃旗息鼓。
出来放鞭炮的顽童也被家中长辈拎着回去睡觉了。
一辆板车推着上面几盆血色的兰花行走在寂静的长街上。
兰花仍未完全绽放,只开出两瓣,在暗夜中有如一只只小小的蝙蝠。
年节前后,这种连夜赶着送礼的事情多的是,不过白昼已经到了的货,要求晚上送的倒是特别。
负责运花的车夫仔细检查车上的每一盆花,确保花瓣叶子都没有掉的。
这些花花草草,是大户人家的玩意,可不敢弄坏了。
依着地址一路过去,眼前贴着封条的大门让车夫一瞬间陷入迷茫。又对了眼纸条上的地址,车夫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路:这个宅子,显然已经荒废很久了。
匾额上的“郑”字有点落漆,斑驳的痕迹便似淋漓下来的血。
吱呀一声,贴着封条的朱门两侧打开。
内里白雾翻涌。
这雾,倒不似过年刚放完炮竹的那种烟雾。
有风吹过,雾气散开了些,隐约能看到院内招摇的长草。门上封条被风吹动,哗啦啦的作响。
便似两只招摇的手,勾引着过往的路人。
深更半夜,车夫激灵灵打了寒颤,心思在落荒而逃和守住货物中摇摆。
门内忽走出个人来。
那是个高瘦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长袖飘飘,面容清秀,只是脸色过于青白,自雾色中愈发没有半点血色。他的衣衫下摆似乎太长了,走起路来看不见脚,便似在飘。
他就是这么“飘”到了车夫面前,双袖一扬,对他说道:“来了?”
车夫仰头,在对方脸上看不出半点活气:“货,货……我送来了……”
年轻人下颌移了个角度,看在他的板车上:“很好。”他说话的声音毫无起伏,看东西时眼珠子也不会转动……
车夫的腿开始抖了:“我……我东西已经送到……”
年轻人笔直伸手,露出白皙的手指和上面寸把来长的指甲:“货款。”他手上拿着一张纸。
车夫不敢接,转身要跑。
风吹动纸张,飘了起来,飞到半空,恰好被转身跑动的车夫迎面撞上。
便如一个巴掌,“啪”的一声贴在他脸上。
车夫大叫一声,颤抖着手把纸张拿下来。
白色的纸……分明是一张烧给死人用的纸钱。
随后,他眼前一花,刚才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又站到了他面前。
“留步。”他仍是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家主人好客,请你进去喝杯茶。”
“我……我不去——”
年轻人的五指已搭在车夫的手腕。
“我不去,我不去!!”
车夫的尖叫声惊天动地,最后尾音拖长,化作一声凄厉的惨呼,在空寂的大门上空久久回荡。
一滩血自台阶上流下来,落入青石板的地面上,很快填满了砖缝,汇成细流。
年轻人双袖滴着血,一点一点,浇到车上,同样血色的花瓣当中。
门内,轻叹声起,满头乌发的男子幽幽说道:“你杀人了。”
“是。”年轻人应了声,声音却比适才有温度多了。
乌发男子站在雾色里,辨不出身形相貌:“杀人总归是不好。”
年轻人轻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这话倒也不错。”乌发男子又叹了声,“我心善,见不得血腥,这里就交给你收拾了。”
年轻人身子略躬,应了声“是”,再抬头时,乌发男子身形已经隐去,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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