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毯,树与树之间挂了绳子,上面以针绾了不少拟好的灯谜。
洛洛嘴里塞满了糕点,手里还抓着一块,站在众多灯谜面前,对叶非衣道:“你猜哪个是我作的?”
此时桂花未开,却有了淡色花蕾。
叶非衣站在花树下,眉眼线条温润流畅:“我还要猜吗?自然一眼便知。”
“不可能!”洛洛满脸不信。
叶非衣伸指在几张薄薄的的宣纸上轻弹而过:“这几个,想必都是你的手笔了?”
洛洛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叶非衣故作神秘,不一言不发。
洛洛满是点子渣子的爪子抓在他的手臂上:“师兄,你到底是如何猜着的?”
叶非衣默然看着自己衣衫上新添的两个油印子,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这丫头……我是你师兄,一直看着你长大,再熟悉不过就是你那手小狗爬般的字,还要猜吗?”
洛洛赌气撒手:“那不算,你耍赖!”
叶非衣认真道:“我认得自家师妹的字,怎么能算是耍赖?”
洛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管不管,要罚要罚。”
叶非衣闹不过她:“好好好,你说要怎么罚?”
洛洛听他服软,脸上方才有了笑容:“你去把那边的山楂糕子拿过来,还有那个栗子糕也好吃。”
叶非衣犹豫:“你吃这么多,对肚子可不好。”
洛洛伸手使劲推着他的后背:“你输了,快去快去——”
叶非衣微微摇头,终是替她把点心捧了过去。
谢挽容瞧着他二人打闹:“只这么惯着,难怪她愈发无法无天了。”
洛洛躲到叶非衣背后,朝她扮了个鬼脸。
叶非衣便笑道:“节下,随了她吧。”
谢挽容倒不是吝惜这几块点心:“你慢点吃,别回头噎着了又要难受。”
“噎不着。”洛洛嗷呜叼着块点心,在各个灯谜指指点点,一会说这个不通,一会又说那个不好,目光落到一幅小画上,“师兄师姐,你们看,这灯谜儿有趣,谜面居然是一幅画。”
谢挽容看那画风,便知道这灯谜是江离尘所绘。
画上一处幽谷,里头两支兰花隐现。寥寥数笔,画面却十分灵动。底下字迹潇洒飘逸,写着打一字。
叶非衣道:“是个字谜。”
洛洛侧着头看了有会,忽“哈”的一声笑道:“这定是老大出的字谜,除他之外,可再没有人画得这样好了!”
“老大……”叶非衣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你说江公子?”
“嗯!”洛洛点头,“他是我的东家。我们合起伙来赚了好些银子的。”
谢挽容看她那神气,料想她又准备来炫耀自己帮着江离尘卖画一事了:“你东家出的字谜,你可还没猜着呢。”
洛洛又认真看画:“这画的是兰花么?谜面是个兰字么?”
谢挽容道:“没那么简单。”江离尘的心思,九曲十八弯,他出的灯谜,不拐几个弯子,怎么可能猜得着。
洛洛不服气:“怎么不是,我看就是个兰字。”转头问叶非衣,“师兄,是不是?”
叶非衣细观那画的走笔与构图:“我看这位江公子的画功确实了得,说胸有丘壑也不为过。”
洛洛跺脚:“谁要你说画了,师兄!灯谜!”
叶非衣朝她笑道:“我只顾看画,还没猜呢。”
洛洛偏过头:“反正我觉得就是‘兰’字,我要去问。”她说完,自往半山亭中跑去,不一会就拖着慢吞吞的江离尘往山下来。
江离尘一幅画才画了大半,蓦地被打断了,只得把那幅半成品暂且卷起,拿在手中。
谢挽容远远看到洛洛把江离尘拉了过来,先是皱眉,看他脚步虚浮,似难着力,便知那是全身封穴的后遗症,上前迎了两步。
洛洛却忽然停下来,连说带比划不知说什么。
江离尘笑起来,颇为迁就的点点头。
洛洛继续牵着他往下走,两人一起走到山坡下。
谢挽容朝他微一点头。
江离尘扬袖行礼:“蒙姑娘相邀,见此院中春景,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果真是极美。”
谢挽容还礼:“……江公子客气。”
有旁人在时,他便不再喊她是“师妹”,言辞中礼貌而疏离,倒叫她难以适应起来。
洛洛摆手:“啊哟,都这么熟了,你们就不用客气了嘛。你先来告诉师姐,我猜的对不对。”她连拖带拽,把江离尘拖到那幅画前,“老大,这个谜面定是你出的罢。”
江离尘一笑:“是。”
洛洛忙道:“那我猜的对不对呢?”
江离尘细辨过她的唇语:“你猜的是什么?”
“兰花的兰字啊。”洛洛边说边在掌心上把字写出来。
江离尘眼底闪着细碎的光,似在思量应当顺了她的意,还是告诉她真实的答案。
抬头看到谢挽容满脸淡漠。
“灯谜的乐趣便在于猜,若少了这种读心的喜悦,便没意思了。”
她这番话旨在警告他不要公然放水。
江离尘眉眼一弯,显然读懂她言下之意,对洛洛说道:“还需往深处想想。”
洛洛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自己猜错,顿觉大失所望:“这上面画的可不就是兰花么!”
叶非衣忽道:“虽有兰花,但也有幽谷。空谷幽兰,遗世独立,若猜的是诗句,我倒是猜着了,可这上面猜的是字。”
洛洛插话来问:“那是个谷字吗?”
叶非衣摇头:“若是谷字,何必要兰。”
谢挽容再细看那画,但见空谷当中白雾萦绕,两支兰花若隐若现,只得淡淡轮廓。她心头微微一动,有灵光闪过:“空谷幽兰一一隐,可是个‘兹’字?”
叶非衣经她这么一提醒,便也恍悟:“到底是容儿师妹机敏。”
洛洛仍在云里雾里:“那个吱?”
谢挽容道:“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兹’。”
洛洛听不懂,只管回头去问江离尘:“我师姐说得对不对?”
谢挽容猜谜时背对着江离尘,江离尘读不到她的唇语:“她猜的是哪个字?”
谢挽容伸出手掌,在自己的掌心上写了个“兹”字:“对么?”
江离尘辨出那字,眼底笑痕加深:“谢姑娘猜得极是。”
洛洛不服气,拉着他要解释:“为什么呀?”
江离尘便垂首道:“你看这‘幽’字怎么写?既是空谷幽兰,自然要把‘幽’字的外框去掉,兰花一一隐去,便只取“兰”字的首部,合起来便是‘兹’。”
他的讲解十分耐心,中途洛洛打断几次,又胡搅蛮缠非要与他捣乱,他也不嫌烦。
大抵他耳朵已经听不见了,再聒噪也他无关。
谢挽容这样想,又觉得有些难受。
无论如何,他确实是好看的。一缕额阳光覆在他脸面上,俊逸尔雅,不染丝毫世俗的浊气,倒似书斋里头最为包容的教书先生。
洛洛好不容易,被说服了,又觉得不尽兴:“那这个已经被师姐猜出来了,就不算,你再出一个。”
江离尘四处扫了眼,寻找画笔。
洛洛给他打了一段时间下手,瞬间会意替他找来笔墨:“你别写字,也要这种画画的。”
江离尘俯身,把适才未完的那幅画打开,迅速几笔勾勒完成。
却是一幅花团锦簇的画面。
洛洛问道:“这回仍是字谜么?”
江离尘点头:“嗯。”
洛洛双手拿着画,左看右看:“这全是花呀!”
江离尘道:“确实全是花。”
洛洛冲口而出:“那就猜一个‘花’字么?”又马上警惕,“肯定没那么简单。”
江离尘但笑不语。
洛洛又把画拿去给叶非衣和谢挽容都看了。
其余的人见这边以画猜谜有趣,都聚过来看,一时间众人各自苦思冥想。
江离尘看谢挽容仍未有头绪,提示道:“或许,可从典故上猜。”
洛洛见状,上前要捂他的嘴:“不许提示师姐!”
谢挽容经他这么一提,倒是有些眉目,只是仍未确定。
旁边,叶非衣笑道:“我大概猜着了。”
“我也……”谢挽容与他对视一眼,轻道,“花是草化,便猜腐草……?”
叶非衣点头。
谢挽容知道自己猜着了,与江离尘道:“是个‘萤’字罢?”
江离尘坐在案桌前,将她与叶非衣的点滴互动看在眼里:“是个萤字。”
洛洛接连被抢了先,自觉没了趣味:“我不来猜了,你们来猜我的,猜到了有赏!”
众人去看,洛洛写的谜面天真烂漫。
多半就是什么“头戴红帽子,身披五彩衣,从来不唱戏,喜欢吊嗓子”之类的。
叶非衣一路看过去,见其中有一个谜面写着:原生竹林地,后长富贵家,白毛白,黑眼圈,不吃竹子不吃菜,圆圆胖胖惹人爱。
底下注明,打一府内之物,还特意写了一行字:是容容师姐特有。
“这个怕是不通。”
洛洛前面的谜语基本叫人一猜便中,她心中不快,又听叶非衣说她的灯谜不通:“怎么不通?师兄自己猜不到就来怪别人。”顺势挽了谢挽容的胳膊,“这个东西容容师姐定是知道。”回头冲江离尘眨眨眼,“老大也知道。”
叶非衣去看谢挽容:“师妹真有此物?”
谢挽容笑而点头:“有。”
“竹熊?”
“不是。”
叶非衣猜不着了。
谢挽容笑道:“是我别院中养的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儿,因为是从蜀中抱回的,因此取名叫熊猫儿。”
洛洛兴高采烈的拊掌:“太好了,师兄输了!”她点心吃多了,正有点渴,“罚你去给大伙倒茶去。”
叶非衣败在这么刁钻的灯谜下,愿赌服输:“好,我去倒茶。”
身后早有丫鬟笑道:“哪里能让客人去倒茶,这边早给诸位备好茶了。大家都里屋去喝口茶,再看猜谜。”
她边说着边把众人往内堂引。
谢挽容看那丫鬟面生:“你是哪房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那丫鬟敛容回道:“怪不得姑娘不认得,奴婢原是大奶奶房里的。”
谢挽容奇道:“伯娘房里的?今日怎么过来了?”
丫鬟忙笑道:“那日姑娘与大奶奶有些不愉快。大奶奶自觉行事过了,又听闻姑娘今日在此宴客,怕姑娘忙不过,因此叫奴婢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谢挽容听她这么说,便点头:“伯娘太客气。”
那丫鬟口齿伶俐:“那姑娘喝过大奶奶的茶,便算是消气了。日后仍是和和气气的。”
谢挽容道:“我原也没再生伯娘的气。”
里屋早已设了几处圆桌,旁边均放着有烧茶用的小泥炉,又有丫头们忙着扇风煮茶。亦有烫酒用的汤桶,里面放着热水,方便喜欢饮酒之人。
洛洛看到那有新烫的桂花甜酒,便不喝茶了,只管要酒来饮。
丫鬟引着谢挽容落座,又笑着与个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那小丫头马上捧来个托盘,当中放着一碗盖碗装的茶:“这是一品老君眉,大奶奶打听了姑娘的喜好,特意泡来的。也算是给姑娘赔礼道歉了,姑娘快尝尝。”
谢挽容双手接了茶碗:“伯娘是长辈,按说应当是我给她道歉的。”
丫鬟似有些紧张,笑道:“大奶奶先叫人送茶来,便是要自动和解。姑娘要是心里过不去,回头再登门去看看咱奶奶也是一样。”
谢挽容点头:“理应是这样。”推开碗盖,一股淡淡的茶香迎面扑来,氤氲热气往上直冲,“有些烫。”
洛洛喝过酒,习惯性又去拿了块糕点。
桂花酒是甜的,那栗子糕也颇为甜腻。
洛洛拿了点心,却吃不下去。她转头四处看了看,叶非衣仍在外头看灯谜。
他为人亲和,容貌俊朗,早有不少姑娘为之青眼,此刻见他落了单,纷纷借机围过去。
洛洛瞧那人多,再往别处看,江离尘倒只身一人,正往茶室里来。
她那一点小小的坏心思起了,当即迎过去:“老大,这个点心特别好,你吃吃看!”
江离尘猝不及防,待得反应过来,栗子糕已经戳到他嘴角,只得先接过点心,扬袖去擦脸上的糖屑。
洛洛成功把手里不想吃的点心转到下家,眯起眼露出个得逞的笑。
“我给你擦擦。”她努力踮着脚尖,去够他的脸。
这举止过于亲昵。
“洛洛——”谢挽容放下茶碗,连声喝止,“你又淘气?!”
洛洛心虚摇头:“才没有。”游鱼般自她身侧闪过,“我渴了,喝茶去。”信手拿了个茶碗,“这是什么茶,闻起来好香呀。”
旁边一只手急伸过来:“哎哎,这碗茶你不能喝!”
洛洛莫名其妙,转头便见适才那自称赵大奶奶房里的丫鬟满脸慌张,夺过茶碗:“这是给咱家小姐备的茶。姑娘要喝,拿别的碗。”
洛洛到手的茶碗被人拿走,有些不悦:“容容师姐的茶跟大伙的难道就不一样?”另外拿了个茶碗,赌气喝了一大口。
言者无心,丫鬟却难以应对:“当然没什么不一样……”
“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丫鬟为之语塞。
江离尘擦干净脸:“洛洛姑娘同我玩笑罢了。”
谢挽容唯恐这种玩笑多了之后,免不得互生情愫……按说,洛洛长大了,若有了心仪之人,她无论如何都该支持,只是这人定不能是江离尘……至少……
谢挽容微微摇头,她自己的姻缘尚且搞不清白,哪里操心得了旁人。
耳闻那边洛洛和赵大奶奶房中的丫鬟吵起来。
“怎么了?”
洛洛本也不在意这一碗茶,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师姐家里人真小气,不过喝你一碗茶而已,咱们一处在山上的时候,莫说一碗茶,我从师姐那里要什么,师姐都不拦着的。”
丫鬟忙着辩解:“只因这碗是大奶奶亲手煮的,所以嘱咐奴婢定要伺候好姑娘。”
谢挽容猜想,多半是洛洛拿了刚才那丫鬟要给她的茶,若按她的想法,意思到了便成,茶与不茶的都是表面工夫。只是她领教过赵大奶奶的的手段,心眼是比针尖还细的,倒不好再把她给得罪了。
“行,我知道了。茶放那吧,我定会喝的。”
丫鬟为难道:“依我说,姑娘还是趁热喝了,奴婢也好去交差。”
江离尘细辨那丫鬟的语言,忽道:“你家主子不是吩咐你伺候姑娘吗?怎么这会又急着要走?”
丫鬟被这话一顿抢白,不由怔住。
谢挽容虽不知赵大奶奶派人送茶来到底有几分真实心意,但却不愿她的人始终站在这里盯着,摇手与江离尘道:“罢了。”又与那丫鬟说道,“茶呢,拿过来。”
丫鬟奉上茶碗。
谢挽容推开碗盖。
这茶显然泡得久了,茶色略深,从侧面看有一层薄薄的油。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茶。谢挽容略皱了眉,正要象征性抿一口,忽觉得这茶香味不对,还未来得及细想。
洛洛道:“这茶都结霜了,不能喝了,要拉肚子的。”
与此同时,一只手拿掉了她手上的茶碗,就势泼在地上。
谢挽容怔了怔。
丫鬟惊住,惊了半晌,她指着江离尘:“你……你怎么能把茶倒了?!”
洛洛只觉江离尘的举动大为解气,暗里扯了扯他的衣袖:“老大厉害!”
江离尘淡淡道:“这茶不能喝。”
茶水泼过的地砖有小幅度的变色,只是被茶的颜色盖住,一时半会难以察觉。
依稀有什么东西,从茶叶堆里奋力的挣扎爬出来,被江离尘毫不留情,一脚碾死。
丫鬟兀自强撑:“怎么不能……”
“茶坏了。”
江离尘侧头望向她,目光有如两柄锥子。
丫鬟只觉脚底的寒意蹭蹭往上直冒,愈发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你……”
江离尘俯身,在她耳边轻出一句:“我不点破,是留你一命。你下毒去害正主,这事若我当场扬出去,你和你现下的主子都不会好过。”他说完,状若无意,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拍。
那丫鬟顿时浑身僵直,如遭电击。
江离尘挺直了身子:“还不走?”
丫鬟面色如土,竟连这一地狼藉都不敢收拾,转身便去。
谢挽容若有所思,看了眼江离尘,命人过来扫去地上的茶叶渣子。
这事便像是一个小小插曲,众人仍旧猜谜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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