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挽容不知他为何忽然起了同归于尽的念头,瞧那些炸药的份量,足以把这大雄宝殿都炸平了。
“你冷静点……”
她摸不准对方激动的源头:“江离尘,你不要再刺激他。”
夏远舟脸上变色:“此地危险,先保护皇上撤出去——”
安乐侯由两个影卫扶着,绕过走廊重新冲进大殿,恰恰看到这一幕:“……!!”霎时间魂飞天外。
“你你你,你别犯浑!!”
“那玩意炸了,你也得升天!!”他手指乱戳乱点。
夏远舟臂弯箍住他的脖子,二话不说将他往外拖:“侯爷莫要添乱!”
安乐侯:“……”
天子撤走,江夏王退至门口,影卫的首要任务从生擒刺客变更为确保皇上安全。
叶非衣箭步上前,要带走谢挽容。
“我不走。”谢挽容伸手将他从眼前推离。她指尖不住颤抖,声音却很稳,“他不会点燃这些炸药的,他如果求死,当初就不会挟持人质。”
她用力抿了抿唇,又往前一步:“你把人质换了,我跟你……”
话音未落,“赵恒”忽惨叫一声,一掌将手中的人质推开。
谢挽容不明所以,看到江离尘身形踉跄前扑,迅速上前去抢人。
这一冲一撞,去势甚急。
谢挽容只觉臂弯一沉,身形顿时被带偏了。这一举牵扯到伤口,肩头剧痛传来,她咬牙强忍,硬是将人接住了,没有松手。
余光看到“赵恒”腿上大片淋漓血渍,上面一截利刃,几至没柄——那是她的簪中剑。
生怕对方再次发难,她勉力将江离尘护紧在自己身侧,左手一掌平推。
四周黑影幢幢,未撤出去的影卫察觉情况有变,纷纷伺机而动。
“赵恒”绝没想到自己会被已经挟持在手的兔子反咬一口,剧痛之下怒气横生,本欲再补一掌,将那人劈死。
眼前一花,角落四处风声加急。
恰逢此时,谢挽容一掌逼来。
他急中生智,反借这一掌之力,身形朝后荡开数尺,一个侧身翻出窗台。
谢挽容抱着江离尘,半肩浴血,脱力跪倒。
江离尘被她这么半搀半扶着。
他足下不稳,双手本想去抓她的臂膀,中途却忽改了方向,笔直垂下。
对方那一掌打得并不轻。
他五脏六腑都快要拧成一团了,痛得无法呼吸。
一忍再忍,终是将这最难受的时候给混了过去。
“师妹……你松手……”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连喘三回,却仍要把话说完,“小心你自己的伤口……”
谢挽容双臂将他扶稳。
对方身上无力,项上一截汗湿了的冰腻肌肤贴紧了她的脖颈。
那触感奇异,便似挂了一条软绵绵的蛇。
心头一阵狂跳。
谢挽容沉声道:“你别说话!”
未返京之前,她日日照顾江离尘的伤势,也免不得肌肤接触,却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心跳不已。
接住他本是很简单的动作,然而适才那一刻,她内心的恐惧,却是前所未有的浓烈。
她害怕自己的手臂落空,也怕挡不住刺客袭向他后背的杀招。
肩上那些撕裂般的痛楚反而淡去。
她小心翼翼的抬手,摸到他异常突出的肩胛骨,才发现他比初见时又瘦了许多:他过得不好,却不来与我说。
她暗想。
耳畔俱是对方高高低低的喘气声。
谢挽容腾出一手,轻揉着他的脊背替他顺气。
室内血腥气太重,混杂着佛前檀香的味道,让人一时陷入恍惚。
“江离尘……”她小心捧起他的脸。她想问他的话太多了。
她想问他为何明知有一线生机,却还断然拒绝交换人质。她想问他为何总是要把自己置于险地还一脸的无所谓……最终,却是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四处影卫均已出动,叶非衣无意争功,折回来时看到谢挽容半肩白衣均已被血染透,怀里抱着人,身下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师妹!!”
叶非衣疾步抢过去,接过她怀抱中的人:“你伤后不能用力,否则伤口会裂……”
臂弯的重量减轻了,谢挽容浑身一松,肩头难忍的剧痛这才铺天盖地的袭来,整个人朝后一倒,伏在地面不动。
叶非衣大惊,待要丢开手上的人,却又觉得不妥。
江离尘手肘抵在叶非衣身前,借力坐起:“你先去看她。”
叶非衣伸指点住谢挽容肩头大穴:伤口撕裂,此处不便为她重新用药包扎。
他飞快判断了下跟前两人的伤势。
“师妹只是外伤,想是适才发力导致伤口裂开,并无大碍……”
江离尘不待他说完:“如何医治?”
“若裂口不大,重新包扎上药便好。若裂口过大,怕是要动用到针线,强行缝合伤口再上药。”
江离尘气都喘不匀了,言语中却大有催促之意:“那你还不赶紧带她去!”
他这话已近乎支使命令,总算叶非衣涵养极好,思虑片刻:“师妹的外伤无性命之忧,倒是你……”
他说话时不住咳喘,带出血沫,显然气门已伤……
江离尘打断:“叶少侠!”
“纵是外伤,这般流血也不是小事,落月派弟子难道体内的血比别人多?还是说你这个做师兄的根本不关心师妹?”
叶非衣咬牙,指节蓦地发白。他自然担心谢挽容,甚至想立马带她去疗伤,只是秉着医者救死扶伤的原则……
江离尘摆手:“先带她出去,我好得很。”
谢挽容伏在地上,肩头的剧痛一波接一波袭来。她满头大汗,恍然间听到二人对话中似有争执:“江离尘……我师兄是为你好……”
江离尘只盯着叶非衣,压根没留意到她说的话。
叶非衣:“……”不再推脱,双臂抱起谢挽容,“我先带师妹去找洛洛,回头……”
江离尘迭声催促:“快去——”
叶非衣抱着谢挽容疾步冲出大殿门口。
经过夏远舟身畔时,夏远舟微抬起眼,视线一触即收。
天子在侧,劫匪在逃,他不敢流露出半点爱怜与挂怀。
叶非衣脚步微顿,轻声道:“师妹性命无忧,王爷放心。”
夏远舟默然点头。
他作为外姓之人封王,朝中早已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即便有实权,若不小心行事,一着不慎,叫人抓住把柄,恐免不得众人弹劾。
江离尘待得殿内空了,拾起先前谢挽容扔在地上的腰刀。他一手抖开刀鞘,慢慢走到一张供桌面前。
供桌上点满一排接一排的海灯。
他把刀刃放在火上,让火舌逐一舔过,然后随手拉开肩头的里衣。
左肩处,一个血洞,不大,却很深。
他挨着案桌边缘,缓缓坐倒在地上,倒转刀柄,锋刃一点一点将血洞剖开,自内取出一枚龙纹银珠。
他全身穴道早已被封住了,伤口割开倒没有流多少血。
抛开手中的腰刀,他举着银珠往光处来回照着,而后面无表情抓了一把香炉灰,压在伤口上止血,整理好衣衫,把银珠贴身收好。
回想起谢挽容给他的簪中剑,他忽然觉得可惜了……
倒便宜了那人的大腿。
又静坐了有会,肩头的痛感稍减,他缓缓起身踉跄往外走。
“师妹……”他低声念叨着。
经过刚才一段插曲,大相国寺上下一边忙着重新布防,一边又要缉拿匪徒,压根没人注意到他的行踪。
江离尘一路找些僧人打听,寻到谢挽容落脚的禅房处,见叶非衣站在门外,安静沉默,宛若一根修长的竹子。
“你怎么站在这里?”
叶非衣回头:“洛洛在里面照顾着了,有事她会叫我。”
江离尘辨出他的话:“你不担心她吗?”
叶非衣微蹙了蹙眉,他自然是担心的,但伤在肩头,他能如何?
闯进去,坏了她的闺誉,不进去,内心煎熬。两下权衡,唯有站在原地。
江离尘眸光闪动,倒似察觉出他的心思:“叶少侠是君子。”
叶非衣微抬起眼,正不知如何回话。
江离尘淡淡道:“若哪日谢姑娘生命垂危,叶少侠是否也要顾着男女大防?”
“你……”叶非衣锁眉,他向来是好脾气,这次却不知为何有了怒意,“若有性命之虞,医者本心唯救人而已,自然不会有所顾忌。”
江离尘点头,像是安心了:“叶少侠不必恼。”他的目光融进了夜色,一时让人有些看不真切,“我曾有位姐姐,因生产时难产,请来的大夫却守着那一点男女之间的观念,不肯为之医治,以至她难产而死。所以……”
听他提及往事,叶非衣略微一怔。
落月派仁心仁术,深谙亲人离世之痛。
“抱歉,我原不知江公子有此经历,只道公子出言讽刺……”
江离尘暗自点头:叶非衣胸怀磊落,就连这点小情绪都敢于对人言,倒难怪谢挽容与洛洛都喜欢的。不似他……喜怒都不敢形于色,永远在算计与提防。
这么一想,心头的落差感便大起来。他苦笑摇头,本也无奢求,又有什么好对比的。连一个筹码都没有的他,难道还有资格与他争吗?
局外人本不该有心。
江离尘长袖轻扬:“叶少侠果真是良配。”
他这句话颇不着调。
叶非衣不明所以:“江公子担心我师妹的伤,不妨与我一道原地等候。”
江离尘微微摇头:“不了,我有些累。”
叶非衣这才想起,他身上中的那一掌:“眼下正是得空,不如我先替公子看看你的内伤如何。”
江离尘并不推托,顺从的伸出一只手:生不如死,也比死了的好。
“听闻落月派有治内伤的圣药,正要向叶少侠讨一颗的。”
叶非衣闻言,更觉愧疚:按说江离尘的内伤与他个人的身体状况,原比谢挽容如今的伤势要严重许多,因为自己的私心,他已先看顾了谢挽容,如今竟又险些将对方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是我疏忽……”取出个贴身药瓶,“此为山羊侗血丸,以热水化开内服,治内伤有奇效,公子一日三服……”
江离尘毫不客气收下药瓶:“我先前曾听说过这药名,据说是千金不换,一丸便已了不得,何况一日三服。”
叶非衣自觉有错在先,再者眼前之人情况特殊:“药终究是身外物。”沉吟片刻,“师妹眼下已有洛洛在看护,或者,我先送公子去休息。”
江离尘拒绝:“内伤横竖是一时半会好不了的,叶少侠还是守在原地,确认谢姑娘身体无碍再说。”他说完,便即起身而去。
叶非衣一怔,忙快步追上:“江公子可是觉得我落月派行事不够妥当,心有不满……”
此处光线弱,江离尘细看有会,才辨明他追上来的目的:落月派弟子心肠太软,有时也令人无语。
“咳咳……在叶少侠眼中,我竟是这等小气的人?”
叶非衣为之语塞。
江离尘摇头叹气:“谢姑娘今夜……担心受怕许久,一会醒来若无叶少侠在身边,少不得又要出来寻。”
叶非衣想起先前,他不过离开一阵,谢挽容便真的带着洛洛找了出来,一颗心终究无法放下:“可我……”
江离尘一笑:“赶紧回去吧。我只是外人,她可是你至亲的师妹。此刻你心有挂碍,亦不能全心为我疗伤,倒不如待她无事再来。”
“治内伤需行气,与其心有旁骛,冒着真气走岔的危险来救人,不如先安心。如若不然,就算少侠肯医治,作为被救治的人,我心中亦忐忑,生怕少侠一个闪神,把我心脉震断了。”
叶非衣:“……”
江离尘再推一把:“少侠与其在此处与我僵持,白白耗费时间,倒不如现在就转回去看一眼,说不准谢姑娘已经醒来,正准备找你。”
叶非衣双手抱拳:“……那多谢公子宽容。”
江离尘微笑点头,待他走远才道:“何必谢,自然应当待自己亲近的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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