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挽容握住他的手,忽然一阵心酸:这双手,曾经是会弹琴,会画画,写出过锦绣文章的手……如今却新伤覆旧伤……
恰如他的人……
原来,他才是那个在天刑教,始终守护着她的人:在那样见不得光的地方,在那种艰难的时段,敛去真实面目,以他自己的方式保护她远离危险。
这些事情若要仔细推敲,也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然则,谢挽容偏偏就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若非今晚无意间的探听,这些事情,也许他会瞒她一辈子。
往事早已不可从头。
想到在白石山古墓中,她险些要了他的命,谢挽容忽觉一阵后怕……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她就永远失去了真相。
床上,江离尘轻咳几声,眼睫微颤着挣扎醒来。
“师妹。”他习惯性先唤了声。
谢挽容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在呢。”
江离尘勉力睁开眼,轻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义海身上。
“江公子。”义海打了个稽首,“咱们又见面了。”
谢挽容低眉,边在他掌心处写着字,边说道:“是这位义海大师带我们过来的,他还备了船。等船来,我会吩咐船夫先把你送到临安岚溪山,那里是我门派的所在地。然后待天明,我回去与母亲知会一声,便立即来找你。”
江离尘默然看着,眼神有些缥缈。
隔了有会他对义海说道:“多谢你……救了我家师妹。”
义海愣了愣:“其实我是在救公子你。”
江离尘容色苍白:“那恐怕……无以为报了。”
义海满脸含笑:“公子肯听我的琴,便是最好的报答。”
江离尘身形微动了动。
谢挽容马上伸手过去,扶住他的腰。
江离尘心安理得,靠坐在她怀里:“咳咳……我恐怕,是听不到了。”
义海不明所以,却又忍不住追问:“这是为何?莫非是小僧做什么,惹公子生气了?”
江离尘低咳数声:“大师多虑了……”
义海不死心,继续问道:“当日公子与小僧合奏,为何忽然住琴不弹?可是因为那首官乐,公子不喜?”
江离尘微微摇头:“那首《清平乐》本是我年少时亲自谱的……想来当日安乐侯,是要以此曲,来试我的身份。”
义海忙道:“所以公子不弹?”
江离尘道:“不弹是因为我当时突发疾病,双耳失聪,已无法听到大师的琴。”
义海瞪大眼睛,不知是诧异、震惊还是惋惜。
“可……可公子如今……完全不似……”
“他读的是唇语。”谢挽容替他答了,心头一阵悲怆。
他便是这样,把一切事情都瞒得很好。
一切苦痛,皆不诉人。
然则,这样对他公平吗?
先前,洛洛在时,时常会替他不平,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是有太多的不公平。
义海愣住,愣了半晌,他慢慢的背过身去,独自走下楼梯,默然坐在灯影下,一瞬间竟似憔悴了许多。
室内陷入死寂。
谢挽容感觉到江离尘身子微蜷,似是十分畏寒,急促喘息。
“冷吗?”她把被子拉上来,抱得更紧些。
江离尘没有回话,一阵颤抖,把头低了下去。
谢挽容深吸口气,忽察觉到一丝不妥:“江离尘?”她轻轻摇动他的手。
江离尘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嘴唇已是中了剧毒的死灰。
谢挽容内心瞬间恐慌起来,取出银针在他腕上扎落,一片骇人的乌黑:“江离尘!!”
“你中毒了?!何时中的毒?”
无人应答。
她以银针刺入他的膻中,深吸口气,而后猛然俯身,以唇封住他的双唇,竭尽全力一吸。
江离尘脸色登时煞白。
谢挽容跪在地上。
两人分开。
谢挽容咳出一口血沫,再扑到塌上,按住不住抽搐江离尘,反复渡气。
不知过了多久,江离尘灰白的脸上恢复了少许生气。
“咳咳……”他浑身一阵颤抖,涣散的瞳中聚起少许神采,怔怔的看着谢挽容,虚弱至极,“师妹……”
“我……好冷……”
谢挽容不住咳嗽,这毒异常霸道,她只是单纯渡气,便已受到影响。
“你什么时候中的毒?温铭他逼你服毒吗?!解药是不是还在……”她着急要找到毒的来源。
“没有……”江离尘缓缓说道,“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服毒。”
“什么?!”
“我知道……咳咳,安乐侯找我……必会有温铭……我恨他。所以……我不让他活。”
“我事先服了毒……让血里含有剧毒……只要他与我动手,咳咳咳……”
“师妹,这毒没有解药。我有必杀之心……制毒便不会有解……你不必……咳……不过师妹你不必担心……血蛊是毒物克星……我不会误伤你……”
谢挽容脑海一片空白:“你不让我杀他……自己却……”
江离尘握紧了她的手,实际上,他却并没有多大的气力:“杀人……不是一种好的体验……师妹……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沾满血腥……”
谢挽容胸前气息一滞,静了片刻:“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同归于尽的办法?!”
“你明知道安乐侯会造反,是不是?……你明明可以不去赴约的!”
江离尘摇头:“不行……我的师妹……值得最好……我没本事给她清明盛世……就一定要护她一世平安……”他声音越说越低。
谢挽容艰难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江离尘怔住,而后摇头:“没有……”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你我相遇之时,师妹还只是个小姑娘……我怎么会……”
“那后来呢?”
“后来……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怎会没有?如果没有,又怎么会有一路豁出性命的守护,又怎么会在竹楼里,一笔一画,精心描摹她的画像?!
谢挽容无意揭穿,在他眉心处轻轻吻落:“江离尘,我喜欢你。”
江离尘瞪大眼睛,本已放缓的心跳忽奋力挣扎跃动。
眸中的光影越来越深,他微扬起唇:“我的傻师妹……你怎么会喜欢我?你先前都在恨我……”
“不是的。”谢挽容摇头,眸中终于流露出难掩的哀伤,“我先前恨你,是因为我一直误会了……”
“原来你都听到了……”
江离尘低叹口气,而后释然:“所以,不是真的……”他伸手去抚她的脸,“师妹……喜欢和感激……是不一样的……你看你……连这都分不清楚……‘喜欢’二字,可不能随便说呀……”
俯身呕出口黑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师妹……西院,你府上的蛊,是我下的。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因她们都曾经得罪过我的师妹……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冷血、弑杀的人……与你所爱,怀有苍生,心系天下……截然不同……不值得……”
谢挽容用力咬着唇:心之所爱为何?她也曾有过框框条条,有不可逾越的底线,可到如今,这些还重要吗?
都不重要了。
“值得……”
江离尘眼神开始迷离,眼前一片昏黑。他拼命眨着眼,似想看清谢挽容的脸,看清她说的话,却无果。
“师妹……你能来救我,我很高兴……就像在古墓那里……我本来已经一心等死,却见到了你……就像……”
就像很多年前,他在茫然与绝境中见到了这个女孩。
她与他疼爱的小妹有着相仿的年龄,困境之中却始终坚持着自己心中的正义,倔强得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谢挽容仰脸长吸口气,才发现自己双目早已被泪水浸透:“我知道下蛊的人是你,可我没生气……”
然而,她的话,江离尘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师妹,你那位叶师兄……是真的很好。你与他一起……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我并没有……”她话还未说完,感觉肩头的重量忽重了几分。
心头大恸,喉间一阵腥甜。
谢挽容倏然静了,她木然的坐在床沿,宛如一尊雕塑。
无边的哀痛铺天盖地,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胸口跳动的地方空出了一块。
隔了有会,她轻轻推起江离尘的肩头:“别睡了……马上就三更,船该来了。”
“等船到了再睡……”
“江离尘,师兄……你醒一醒……”
她俯身去吻他脸上的血痕:“江离尘……你不管我了么?”
河面上一声渔笛,竹梆子敲响三下。
谢挽容茫然抬头:“船来了……”她踉跄起身,推开窗户。
河面上笼着一层薄雾,一艘渔船泊在码头边,孤灯独挑,撑开小范围黑沉沉的水域。
“船来了。”谢挽容趴到床沿上,仔细瞧着江离尘的脸。
他面容平静,连眉心都是平展的,与往日那副淡淡的模样并无两样。
谢挽容伸指去触碰他毫无生气的脸颊,忽神经质似的缩回手。
上面冰冷的温度,刺痛了她的心。
他死了……
谢挽容忽然明白过来,那个随身为她带着糖的人,那个于无声处默然护着她的人,那个拼了命也要为她肃清障碍的人……他安静的躺在床上。
从此,再也没有人睁着乌亮的眼睛,挑起眉梢慵慵懒懒的喊她“师妹”,再也没有人……像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样……待她那样好了。
可笑,他到最后一刻,仍在关心的她的姻缘……可她却在最后一刻,才认清了自己的心。
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
可这样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船上的渔笛又响了。
谢挽容心头绞痛,抬手按了按眼角,无声望向窗外浓重的黑:离开天刑教之后,她拼尽全力,学会这一身本事,为的有朝一日,能够回护昔日曾经护过她的人。可她……终究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冷风扑面,一如很多年前。她独身一人跑到瀑布跟前,也是同样的夜,同样的风,身下同样是哗哗的流水。
谢挽容阖上双眼,长吸口气,忽纵身一跃。
天地间再次为之颠倒。
这一次,却再没有人追出来,没有人喊她“师妹”,没有人妄图拉住她,让她回去。
再也,没有了。
冰凉的河水,入侵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蚕食她的意识……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静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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