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来报时,沈洛华正在午睡,她已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难得这日晌午后有了空闲,她尚未安睡太久,外间传来细碎的杂音。
“要不要禀告陛下.......”
沈洛华睁开眼,勉强忽略一身的疲软,“什么事?”
鸢心轻轻推开门扉,“回陛下,柔淑妃死了。”
沈洛华一默,自父皇生辰后,柔淑妃便形迹疯癫,这些日子忙着处理父皇后事和料理朝堂,她时常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差点忘了,监牢里还关着那对母子。
“另外一个呢?”
“没说。”
困意散尽,沈洛华彻底坐起身,“更衣吧,我去看看。”
监牢这种地方,她从前一次也没来过,但这些日子,她已是做了许多没做过的事,也不差这一件。
踏进这里,倒是与她想象中没有很大差别,算不得污糟,只是处处幽暗,墙上的壁灯闪着昏黄的烛影,脚下的小道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陛下,到了,就是这。”
领头的小太监在一处铁门前停下,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女子,没有精美华服,头发宛若一团乱麻,虽然看不清下面的面容,但一双混着泥土和鲜血的手还扒着墙壁,留下道道红痕。
沈洛华没看太久便撇过脸去,“寻个乱葬岗,收拾了吧。”
“是。”
这是她第一次来,想来也是最后一次,沈洛华没急着走,“去另一处。”
沈怀序倒是没疯,只是一动不动地瘫在墙角,眼神里一丝光亮也没有,乍一看和跟木头没什么区别。
沈洛华望了他许久,才开口道,“你母亲死了。”
沈怀序依旧没有反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回想起他曾经叫自己皇姐的模样,沈洛华心里五味杂陈,张了张口,到底没再说什么,转身欲走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个女子,也在乱葬岗吗?”
沈洛华步子微顿,想来他和柔淑妃隔得不远,自己方才说话时,他听到了。
她自是知道他说的那个女子是谁,便是自己明白,可沈洛华心内涌起无限讽意,该说从前是他太会伪装,还是自己太过单纯。
“是。”沈洛华没回头,也懒得再多言,直接转身离开。
她没听到,身后沈怀序轻喃,“在啊,那很好,或许很快,我也去了.......”
去一个只有他和空空的地方,再没有任何人。
直到她死前,他才知道,原来她就是空空,她真的是。
.....
“空空?”
“是啊。”
“为什么是空空?”
“因为我爹想给我取名叫空空啊,”她抱着一个簸箕,逆着夕阳光站在门框,笑颜如花,“我说你这人好奇怪,哪有这样问人家名字的。”
沈怀序攥紧手里的被子,眸光闪烁,“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空空一脸奇怪,“你有什么值得我骗得吗?”
沈怀序不语,好像是没有,看似他是风光无限的皇子,可是撇开这个身份,他又有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有。
“行了,一看你就是撞得昏头了,好好睡一觉吧,”她兀自笑起来,“放心,没人打扰你,我要和我姐姐去山上挖野菜吃了,回来再说。”
房门轻轻带上,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迷茫,但更多的是不安,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女子,还有不着寸缕的自己。
沈怀序攥着被子的五指几近发白,他忽然想到,是啊,他还是皇子,难保此人不是那些人给他设下的圈套。
回想起不久前一波又一波的刺客,还有与自己走散的、一起长大的侍卫,沈怀序忽然镇定下来,美人计吗,有意思,他倒是要看看对方还有什么手段。
或许因为知道这是陷阱,沈怀序便也不再多虑,安心躺下休养生息,未曾想这一睡,便是一下午。
直到沈怀序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一室昏暗,他竟是睡了这么久。
他掉以轻心了,还是他们给他下药了,沈怀序暗暗想。
床尾处还放着一身衣袍,不是他的,布料粗糙,但确实是男子的衣裳,沈怀序捞过穿上,虽然有点小,但比没有强。
所有的疑虑在沈怀序出门时,达到顶峰,“你在干什么?”
“嘘——”她连忙冲自己使眼色,“你小点声,被我爹发现你就完蛋了。”
沈怀序迟疑片刻,走上前,盯着架子上那一个个黑乎乎的小块,这是新的下毒方式吗?
“这是什么?”
“知了啊。”空空看了看自己,“你还没恢复吗?知了都认不出来。”
他当然看不出这一团烧焦的东西是知了,他只见过活的,还是在树上,沈怀序难得一噎,“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烧知了干什么?”
“这叫烤,我和姐姐上山时逮到的,可难得了,”她转着架子上的木棍,“这不是想着还有个受伤的你,我专门留着没吃,这东西可补身子了。”
沈怀序:“.......”
架子下的小火堆劈里啪啦,仿佛不是树枝在响,而是他淡定的面容在一丝丝裂开,这是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手段?
“你要不要尝尝?”她举起那一串知了,递到自己面前。
沈怀序下意识后退,“不用......”
她撇了撇嘴,“真是有福不知道享。”
沈怀序惊道:“这是福?”
“是啊,这可是我们这难得一见的好吃的,”空空仔细闻了闻,一脸享受,“好久都没吃过肉了。”
沈怀序没懂,这是想卖惨?可他向来不是心善之人。
但这女子确实引起他的兴趣,他环顾四周,搬了块石头在她旁边坐下,“有饭吗?”
“有啊,”她笑嘻嘻地,指着一处地方给他看,“喏,都是?”
是什么?沈怀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片辽阔,连棵树都难见到。
“都是麦田啊,”空空貌似好心给他解释道,“现在看不到没关系,等以后小麦长起来,可不就是饭么?”
沈怀序不语,只定定看着她,看得久了,她终于有些不自然,“看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
“哎呀,我知道你不是我们这的人,我们这哪有穿你这样衣服的,就是逗逗你罢了,”她疯狂眨着眼,“你的衣服我拿去洗了,不过得等我爹睡了才能拿出来晾,在那呢,等干了,你伤好了,想走就快走吧,我们这什么都没有,你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沈怀序当然看到了不远处晾晒的衣服,但他依旧很奇怪,“为什么这么好心?”
“这算好心吗?”空空转着眼珠,忽然笑了下,“或许吧,我也有私心啊,都说善有善报,我多做点好事,说不定以后我们这能长出粮食了呢。”
这么简单?沈怀序不信,可同时,他也有点迷茫,这个女子,和他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你真不吃?”
“......不吃。”
“那我吃了啊。”
“嗯。”
在那里的几晚安宁,在往后无数个日夜中,总会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虽然总是晚上他们才能坐在一起,虽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碎碎念不止的女子,几间破败的茅草屋和天上数不清的星星。
他没能待太久,他的侍卫很快找到他,他得走了。
可是临走之前,他忽然不知道要不要和她说,如何说,要给她金银吗,可他们这里连个商贩都没有,用都无处用。
沈怀序莫名生出无力感,侍卫在旁提醒,“殿下,该走了。”
是啊,他该走了,该回到他应该待的地方,沈怀序幡然醒悟,他果然是中毒不浅,他竟然会留念一个几乎荒废的村庄,生出不想离开的念头。
于是他转身离开,什么也没有留下,这里只是个失败的陷阱罢了,他不停地想着,一个陷阱罢了。
可是他没想到,如此荒唐的陷阱,会有人再次使用。
那时贴身侍卫早已在回京后被母妃暗中赐死,“他无法保护你,我的孩子,这是他的失职。”
柔淑妃笑着从侍卫身上踏过,一字一句犹如利剑,“孩子,犯过错的人,不能留,只有我们是最亲的,血脉相连。”
他无法反抗,他没有选择,莫名的,他想起月夜下侃侃而谈的女子,他想再回到那一夜,是虚假的也好。
可他不知怎地,在一个凛冽的清晨,他忽然发现,自己记不清空空的样子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在自己的记忆中愈发模糊。
他不能忘,他怎么能忘,于是他疯狂的寻找着和她相似的人,可她们都不是,她们只有貌似的一张脸,但她们会怕他,会怕知了,更遑论烤知了给他。
于是一个同样能看到星星的夜晚,又有人送了个女子给他,这段时间以来,他贪色的消息广为流传,有人是为讨好,有人是为行刺,这些日子以来,他都不知道杀了多少刺客。
他脸上挂着微笑,麻木地掀开她的盖头,手腕陡然一僵,好像,真的好像。
真是费尽心机啊,他想。
“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怯生生的脸,尽管怕他,但仍是亮亮地看着他,“奴......奴叫晚梨......”
沈怀序勾起她的下巴,“梨儿......很好。”六七分像,已是难得。
她或许是哪户人家丢失的女儿,或许是想杀他的人派来的卧底,但没关系,她不怕知了,她喜欢麦子,她爱看星星,她比以往任何一个,都更像她。
无数个夜晚,他近乎失控地侵占她,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她用沙哑的声音哀求他时,或是控制不住、偶尔吐出的一两个字,最像梦中空空的语调,让他无法抑制的沉溺其中,令他疯狂,忍不住索取更多。
他偶尔也会失神,恍惚中,好像身下女子真的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身影,只是他没有见过她哭的样子,反应过来并不是后,他便愈发用力地肆虐身下之人。
都是假的,他想,假的更可恶,他们竟能查到这一步。
有时候,他也会放任自己坠入这片虚假,他会在星月下的麦田里轻柔地吻她,在尽情索取后,亲吻着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就这么紧紧抱着她,心情如同回到那片荒芜的村庄般宁静。
渐渐的,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坚硬的心底在一点点松动,他看着她笑,会没来由想着,若是一直这样也很好。
可是她竟然偷听,就如同以往那些卧底一样,终是忍耐不住了。他失望到掌心扎出血都浑然不觉,可是没关系,一切的隐忍很快就要结束了。
柔淑妃安排的计划顺利进行,他只觉无趣,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她跑了有意思,他给过她机会逃离他身边的,他言而有信的,就连跳猫,他都放她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了。
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该死的,或许也快死了,柔淑妃满意地站在龙椅旁边,眼底翻涌着胜利的疯狂。
“不枉我多年筹谋......”
这套话,他早就听腻了,他只当没听到,笑着捏了捏怀中颤抖的耳尖,“好玩吗?嗯?”
她抖得越发厉害,“不是,我......”
“你主子是谁?你刚刚看到他的尸体了吗?”将她轻颤的耳尖含在嘴中,“没关系,不管是哪一个,都死了,你只是我的了。”
“我不是!”她忽然从他怀中挣扎起来,“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不是吗?”他望着她崩溃的面容,“你的任务没完成?那我给你个机会,他们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杀了我?”
他从容掏出一把匕首,递到她手里,不容她反抗地扯过她,“来,杀我,最后一次,我给你完成任务的机会。”
“不要,我不要.......”她不停甩着脑袋,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我真的不是卧底.......”
还在装,沈怀序轻轻勾起唇角,一点点拉着她往自己靠近,柔淑妃转身看见这一幕几乎是大喊着跑过来,“你干什么?你疯了!”
他眼中戾气翻滚,多年隐忍在此刻爆发,他毫不留情将她甩在地上,“母妃,你的事情完成了,别来打扰我。”
她隐忍做小多年,他又何尝不是,毕竟善毒的人,最无法防备的,亦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毒和她自以为握在掌心的棋子。
不再去管柔淑妃,他换上温柔的目光,“来啊,晚梨.......”
就在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骤然愣住,眼里闪烁着他看不懂的思绪。
蓦地,他心头泛起不安,她忽然笑起来,眼泪挂在灿烂如花的笑颜上,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大名晚梨,小名空空......那是小麦的意思.......”
一瞬间,他如坠冰窖,四周明明没有风,他身上却一道道泛起疼,犹如凌迟。
没等他缓过神来,她却猛地向前,两人的距离近到他能清晰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底的悔意。
“上次,骗你的,我后悔了.......”
四周的宫墙、砖石在眨眼间向后缩,直至消失,他仿佛又回到那些安宁的夜晚,那个空无一物的小院。
记忆顷刻间变得无比清晰,他记得,他问过她,“救我,你后悔吗?”
那时她说,“不后悔啊,累是累了点,好歹一条性命呢。”
女子的脸庞和眼前人渐渐重合,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鲜红的血液从她嘴里流出来,就连手掌也变得湿润、粘腻。
“不.......”他甚至不敢念出她的名字,嗓子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零碎的声音。
掌心的柔软逐渐下滑,他惊醒般从椅子上站起来,揽着她的肩将她抱在怀里,可是她已经闭上了眼。
她不想再看他了,对啊,她怎么还会想见到他,猩红刺眼到疼痛,沈怀序无措地伸出手想堵住她腹部源源不断冒出的血液。
“我错了,空空......我错了,不要......”
她不再对他说一个字,连眼也不再睁开,怀中的温热在变凉,他紧紧抱住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恐惧游走在他身上每一处角落,痛到无法呼吸。
这不是他想要的啊,不是啊,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还有没有办法,对,杨笛衣,她是大夫,还有大夫......
空空,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给你找大夫,我放你走,只要你还活着。
可是她死了,他也死了就好了,若真有轮回,他可以在阴曹地府受尽刑罚,给她赔罪。
身体越来越冰冷了,忽然一丝暖风抚来,他仿佛又见到笑着的她,风吹过大片麦浪,映在她笑颜如花的脸上。
她朝他笑,她是不是来接他了,她原谅他了吗?原谅他的怯懦,他的眼盲,原谅他的无知和愚蠢。
......
“.......空空?”
“是.......”
听到面前人的回答,杨笛衣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是秀娘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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