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秀水一开始就盘算得很明白,那晚杂物房发生的事情,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原身也没受到什么实质侵害。送李小勇坐牢这事不现实。
九十年代,法律法条对王仁芳这种造谣生事的人也没什么威慑力。秀水能做的,无非是把人狠揍一顿,再索性把事闹大,好争取谈判赔偿的筹码。
“让他给我道歉,再赔偿五千块钱,否则免谈!”秀水按照印象中的物价,随口说了个数目。
刘瑞英听得心惊肉跳,刘文强也怔住了,“好大的口气!你这不是明摆着讹人吗?”
秀水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伸手捂住了胸口,“哎哟我胸口疼!一想到他们家那么冤枉我,我就胸口闷。已经落下后遗症了,我后半辈子都毁了……”
刘瑞英慌了,忙上来帮她揉胸口,“要不要紧?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刘文强站在旁边有些尴尬。就见秀水又捂额头,“他们把我害成这样,五千块钱算什么?哎哟我头也疼……”
见此情形,刘文强勉强道:“那我去那边说说看。”
他又朝刘瑞英使眼色,让她跟自己出去。两人在走廊站着,刘文强小声道:“姐,孩子不懂事,你们大人也该拿个主意,别什么都依着她……”
刘瑞英也觉得五千块钱是个天文数字,按她先前的想法,对方能赔礼道歉,再赔个医药费就算不错了。但秀水既然开了口,当妈的总不能拖后腿,想到这儿,她心一横,也坚定起来,“我孩子不能白受这个苦。他们家里到现在都没人来看看我们呢,王仁芳还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怎么的?我们就活该被欺负?”
刘文强觉得姐姐也变得胡搅蛮缠了,“姐,要这样想的话,你们就自己去跟李局长那边说去。我不管了,这总行吧?”
要照以前,刘瑞英听了这话肯定会服软。但今天她被短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然格外硬气,脱口道:“那也行,我占着理儿,我怕什么?就让李家人来找咱们好了。”
刘文强跟他姐也说不通道理,只得悻悻而去。刘瑞英却又越想越心虚,回病房劝秀水:“就依了他们,给你在城里安排个工作不好么?”
“他说一年以后包转正,你就信啊?”秀水冷笑一声,“咱们家没人,进了城还不是随便他拿捏!到时我转不了正,找谁去?再说还得转商品粮,家里哪儿来那么多钱?”
刘瑞英转而自怨自艾,叹气道:“这都是我们当父母的没本事,有进城的机会却抓不住……”
“您就别惦记进城了,我不想进城,”秀水提醒她,“等舅舅回完话,王仁芳不定怎么过来闹呢。”
刘瑞英忙打起了精神,嘴硬道:“我不怕她闹。咱们占着理,怕什么……”
晚上等秀水睡了,刘瑞英也躺在旁边硬床板上,想到刘文强说的工作,不免有些不舍;又想起王仁芳的难缠和刻薄,心里又实在烦闷,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后半夜,忽听秀水断断续续说起梦话来。
“妈,他们冤枉我。”
“我不想当保姆了。”
“我要回家。”
……
声音小小的,刘瑞英却是听清楚了,顿时又痛又悔。她削尖了脑袋想让女儿进城,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医生来查房,认为秀水恢复得很好,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刘瑞英这才有些高兴。等医生们出去了,病房外又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正是秀水的妹妹喻秀竹。
“妈,姐!”秀竹骑车来的,一头的汗。她把手里的竹篮递给母亲,便去床前看她姐,“好些了吗?能吃饭了吗?我早上熬了粥的。”
刘瑞英揭开竹篮上盖的毛巾,下头的饭盒还是温的。她忙把粥端出来,给秀水喝上头的米汤,“还是只能吃点稀的,你姐都饿瘦了。”
秀竹忧心道:“不吃点好的怎么行?身体怎么能恢复啊?”
“等出了院再说,”刘瑞英道:“回家了杀只母鸡给你姐补补。”
秀水想到鸡汤,口舌生津,笑道:“你舍得?”
家里的鸡和鸡蛋都是要卖钱的,好攒着等以后盖砖瓦房。刘瑞英听女儿奚落她,忍不住翻个白眼,“回家就杀,总行了吧?让你们两姐妹过过馋瘾!”
她边吃早饭,边问起家里的情况。正是农忙时节,家家都在砍油菜、割小麦、整田插秧。家里只剩喻庆山一个劳动力,半夜都在地里忙。秀竹见她妈惦记着家里,便主动请缨:“今天我陪姐姐,妈你回去一趟吧。”
“那可不成!”刘瑞英又担心王仁芳上来欺负秀水,“姓李的还住楼下呢。”
“你回去吧。”秀水也说:“他们又吵不赢我!难道还敢打我不成?医生护士都在这儿,我量她没这个胆儿。”
“还有我呢!”秀竹忙保证道:“我好好守着姐,不准他们进来!”
刘瑞英也着实惦记着家里的农活,想了想便交代秀竹:“你一步也别离开。等我回去一趟,马上就来。”
三人商量好了,刘瑞英便急急忙忙地骑车回家了。护士给秀水打了针,病房安静下来。秀竹坐在床边,看了会儿输液管的滴壶,忽然轻声道:“姐,你吓死我了。”
“我做了好多恶梦,”她说着眼圈红了,“很吓人的恶梦……,姐,你别再做那种傻事了……”
她姐住院这几天,家里离不开人,喻秀竹白天去上学,回家要喂猪喂鸡、烧火做饭。晚上惦记着她姐,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连好几夜,她都做了些恐怖的梦,跟电视连续剧似的。
梦里她姐没抢救过来,死在了医院。她爸妈去李家讨说法,被骂了回来。她妈总是说自己不该送女儿去城里,在家哭了两场,趁人不备上了吊。她爸那么温和的人,跟疯了似的拿着刀,跑去把李小勇砍死了,自己也一身是血,被抓起来判了重刑……
秀竹每次醒来都一身冷汗,闭上眼就仿佛看到了她姐青黑的脸、母亲晃荡的身体、父亲脸上的血……直到来医院,看到姐姐还活着,看到她和她妈有说有笑,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但她还是非常害怕。眼泪不知何时从她的眼睛里漫出来,她抽着鼻子,哽咽着说:“姐,你可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们这个家就散了……”
秀水在心里叹了口气,略显笨拙地安慰她,“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我会好好活着。”
有了她的保证,秀竹的眼泪总算止住了。她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秀水一会儿,说:“姐,
你喝水吗?我去打开水。”
“还有衣服没洗。”秀水指使她。
“好!我马上来洗!”
笼罩在秀竹身上的阴霾消失了,她迈着轻快的脚步,里里外外忙碌起来。等把洗好的衣服晾完,她刚回病房,就见门外冲进一个四五十岁的凶女人。
“喻秀水,你要不要脸?你还准备狮子大开口是吧?”
秀竹赶紧拦着她,鼓起勇气嚷嚷:“你谁啊,快出去!”
王仁芳把她朝旁边扒拉,指着秀水喊:“张口就敢三千五千地要,你照照镜子,你有那么值钱?外面被人睡的,也就几十块钱的价!”
秀竹气红了脸,正要开口,就听她姐在后面阴阳怪气,“哟,这么清楚价钱?你出去卖过?”
秀竹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心里却一阵快意。王仁芳气得发疯,“你别指望拿到钱!你去打听打听,我是那种好欺负的人?明告诉你,我一分钱不给,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那你认识县城的王大刀疤吗?”秀水冷冷道:“你去打听打听,问问他答不答应!”
王仁芳怔了一下,“王大刀疤”这个绰号明显带有混社会的性质。想到儿子受的伤,她顿时不确定了,难道这家人还真认识什么狠人?
毕竟就连警察都说了,打小勇那人的手法太专业了,就是奔着把人打残的目的去的。
“你少吓唬人!老娘也不是吓大的,”王仁芳佯装镇定,“现在是新社会了,我怕你那套?”
“那你还是被打少了。”秀水冷笑:“下次就不是断胳膊断腿了,下次打掉你一嘴牙,让你嚼舌头!”
“你让他来打我试试!”王仁芳跳着脚骂:“你来试试!”
要不是在医院,秀水现在就想试试。正按捺不住脾气,秀竹高喊:“医生,这里有个疯子!快来人哪!”
闻声而来的护士也很生气,“怎么又是你?回你病房去!”
等王仁芳走远了,秀竹才回来,在床前坐下,沉默片刻问:“姐,王大刀疤是谁?”
“随便编个名字骗她的。”秀水说。
秀竹震惊地看着她,秀水狡黠一笑,“没想到吧?”
其实是有“王大刀疤”这个人的,不过那是秀水上一世的师父。老王同志开着一家武校,因为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才得了这么个浑号。这道疤让他显得很凶狠,只有秀水这些资深学员才知道,老王是个多么心软的男人。
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老王和师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厂里打工。要等两三年,两口子才会回到家乡筹办武校,那时她才能跑去找他们,——但她现在可真想他们啊。
等到一九九五年,秀水才会迎来自己的出生。上辈子她在养父母和亲生父母之间辗转流落,遭到了双重的遗弃。如果没有师父和师娘,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那时秀水经常想,要是有机会穿越了,她要自己把自己养一遍。
没想到,这个愿望竟然有可能变成现实。
不过在那之前,她要挣很多钱才行。毕竟这个叫秀水的小姑娘真的太穷了。就算是九十年代,要想好好养大一个孩子,也要花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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