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茂给陈旳然换好药后,就撩起自己的裤腿取出假肢,拿起药水给自己处理伤口。
陈旳然在一旁看着,在看到时茂的伤口时,陈旳然瞳孔猛地收缩,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还是红肿糜烂着,他知道时茂受伤了,但不知道伤成这个样子。
看着看着,他又蓦然红了眼,小心翼翼问着,好像声音一大就会增加时茂的痛苦一样。
“哥,痛不痛?”
时茂又想习惯性地说没事,但想到自己对陈旳然的应允,想到陈旳然的承诺,他终于诚实地回答:“有点。”
痛这个词对于时茂来说是陌生的,好像天生就不适合用于他的情感表达,但其实没有适不适合,只是没人给他喊痛的权利。
直到遇见陈旳然之后他才明白自己是可以喊痛的。
时茂在被送进孤儿院之前五年都是在父亲的打骂下生活,父亲把母亲逃离的所有原因都归咎在他身上,却忘了一个不过五岁的孩子有什么本事左右成人的思想与行为,虽然他对于母亲的逃离是表示赞成的,但他也是难过的,他没有母亲了,也没有可以陪伴的人了,他将要独自一个人面对酗酒又暴力的父亲。
他慢慢地走进黑暗、封闭窒息又不透一丝光亮的世界。
父亲变本加厉地酗酒与生活的愈加捉襟见肘,让父亲也随之加大对他的打骂。
他骂他是倒霉蛋、是灾星、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拖油瓶,最后他在某一夜喝醉后看着小小的、脏兮兮的时茂,他甚至怀疑时茂的血脉问题。
他一巴掌把时茂打倒在地上,嘴里骂着:“那婆娘居然敢给我戴帽子,你他娘的果然是个杂种,老子就说我一个alpha怎么会生出没用的beta。”
小小的时茂不顾红肿的脸,也不顾已经磨破的手与腿,他甚至没留一滴眼泪,他麻木的、毫无感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慢慢移动身子爬起来,接着又被打倒,又爬起来,一次又一次,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时茂实在爬不起来,而父亲也早已在酒精的作用下邋遢潦草地抱着酒瓶睡了过去。
小小的时茂看着熟睡过去的父亲,心里也在疑惑着:为什么你是我的父亲?如果你真的不是我的父亲该多好。
后面时茂忍着痛爬起来,在本就破旧肮脏的衣服上擦揣着手上的泥污与血水,然后拖着被绊到的腿,一瘸一拐去拿父亲的洗脸巾过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父亲的脸。
他要讨好父亲,因为父亲不管怎么对他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而这儿也是他唯一的庇护所,但刚才他看出父亲已经生出想要抛弃他的想法了。
他不能被抛弃,不然这天下之大他该去往何方?
可事不遂人愿,父亲终究在某一天狠心抛弃了他,他回家发现早已不见父亲的身影,而房门也紧闭着,就算敲开也是一个毫不认识的人。
他成了真正的流浪者,在肮脏落败的街头终日游荡。
他去了许多地方,与流浪猫一起睡荒废的屋宇,在黑暗的桥洞下听湍急的水流声与呼啸而过的车流声,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睡原木色的长椅。
他很喜欢长椅,他在长椅上待了两个夜晚,因为那是他那段时间里待过最干净的地方。
时茂为了缓解自己的难过与痛苦,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旅行者,他没有被迫流浪,他只是在进行一场伟大又勇敢的旅行。
因为这么想着,痛苦的感觉也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他也因此发现了许多别人不曾发现的美,他开始对这个他厌恶至极的世界产生了一点志趣,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往好的方向看。
上天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但好像急着忙别的事,又只听见了半句。
于是时茂来到了一个对他来说既感恩又憎恨地方——福利院。
终日流浪的时茂被好心的城市志愿者发现,在完成一系列手续手后时茂进到了福利院生活。
他有了新的庇护所,有了干净的衣服,虽然可能只是别人捐赠的旧衣物,也并不适合自己,但他还是感恩的,因为至少是干净的、保暖的。
人都是一种排外的生物。
后来的时茂本就不受各个小孩的喜欢,因为多进一个人就意味着他们能分到的东西更少。
加之时茂总是沉默不语、踽踽独行,在小孩的眼里简直就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样子。
但没有人注意到树荫下的时茂在注视他们欢聚做游戏时投去的羡慕眼光。
后来福利院年龄比较大的几个小霸王开始兴起以欺负时茂为趣,时茂的沉默让他们变本加厉,他们在无人的角落侮辱殴打他,一次又一次诬陷他偷拿东西,而所有人都抱作一团,把矛头对准时茂。
那一刻他认识到真相是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愿意相信你的人?
也是自那时起他对怀疑有着深深地厌恶。
众口铄金,时茂想要辩解的嘴被封堵,他成了老师眼中最厌弃、最讨厌的孩子。
他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痛苦,而这里依旧不能让他呼喊痛苦,甚至还剥夺了他的自由,他时常望着福利院头顶的天,他开始怀念自己当旅行者的那段窘迫又自由的时光。
在这里他所能找到的唯一心灵栖息所就是那间狭小又有些昏暗的图书馆,他翻着好心人捐赠的各类书籍,翻得最多的就是地理书籍与摄影图册,这是他唯一的观望世界的方法。
从未被惩罚的顽童再次卷土重来,他们找到蜗居在图书馆角落的时茂,像个卑劣的胜利者,笑得狂妄而张扬。
“看吧,所有人都排挤你,就连老师也不会信你,你就是个外来者。”
时茂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目光落到书上美丽的阿尔卑斯雪山上,他在心里想着:如果可以攀爬到顶峰多好,他想看看那高耸而寒冷的雪山之巅是不是如书上所写的那么美。
时茂的无视让孩童愤怒地夺过时茂手中的书,撕扯成碎片,然后用力的撒甩在时茂的脸上,接着他们哈哈大笑。
重重的一击让时茂感觉脸上不自主地发疼,还有些发热,他想应该已经红肿了,他抓起身前碎片,美丽的阿尔卑斯雪山图片只剩下一半,他眼里有些愤怒,他们的笑声在时茂的耳朵里变得愈加刺耳。
他们是在嘲笑自己永远去不了那里吗?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被一直困在这里,他会去到那里,他会在雪山之巅俯视万物。
时茂心里疯狂地想,他一遍一遍在心里说着,到后面连带着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我会去那里,我会去那里......”
孩童看着有些疯魔的时茂,对着身边的人笑:“已经疯了,哈哈……哈……”
可笑了没有几下,笑声就戛然而止,因为时茂猛地冲起来,像一个疯狂的红眼的猎狗一把把孩童扑倒在地,然后使劲地掐着孩童的脖子,力气越来越大,像是在发泄他所有的愤怒与委屈,满眼都是戾气地看着孩童说:“我会去到那里,我会去到那里的......”
时茂不再隐忍,他反抗,他不想任何后果地出击,他甚至想到如果他的结果是死亡,那他也一定会在死亡前的一刻看见巍峨的雪山。
被钳制住的孩童满脸通红,他窒息地说不出一句话,眼里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他觉得他就像是看到童话书中地狱里的恶魔一样。
其他一旁的孩童看着最厉害的孩童被压制地说不出一句话,他们害怕地步步后退,然后四散而逃。
人性原始的丑恶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孩童穿着湿润刺鼻的裤子趴在老师怀里委屈地抽涕着,他也没有走向死亡,但他想他应该会被驱逐出院,从来没有笑过的时茂在角落里低头轻扬着嘴角。
可结果有一点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确可以离开这里了,不过不是去流浪,是被人收养了。
他听见自己被收养的那刻,灰暗眼里第一次有了惊奇的情绪,他在想是谁居然敢收养自己?
那是一个穿着非常优雅华贵的男人,大约三十几岁,还带着个年龄相仿、异常温柔漂亮的omega。
经老师介绍,男人是个跟自己一样的beta,叫陈屿,而跟在身侧柔美omega则是男人的妻子,叫白阳,因为beta不好授精,他们还一直没有子嗣,于是想要收养一个孩子以后能代替他们管理自己的产业。
时茂只想离开这里,他无所谓是不是被收养,如果他想走他出去了可以逃掉,但他心里有个疑惑,他不惧声色,抬头看着陈屿问:“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屿盯着时茂:“可以。”
“为什么选我?”
明明可以选择天生就有优势的alpha,实在不行,也可以选择乖巧听话的beta,为什么偏偏是我?一个在众人嘴里劣迹斑斑的我。
时茂在心里反复想着。
接着男人沉稳的声音传来:“你执着,还有忠诚。”
时茂承认自己足够执着,但他没懂忠诚二字,可陈屿没再解释,而是说了句很有见识、同时也令他记忆深刻的话:“有时候不必太过拘束于世界的规则,身份与成就不一定完全对等,走出去看看再说。”
于是他成了陈屿与白阳的养子,也成了陈家的少爷。
在陈家的日子过得很好,虽然有一大堆要学的知识,但他不再受人打骂,可以有更多崭新的书籍,他甚至得到了人生的第一台相机。
白阳与陈屿对他也还不错,会带他玩游戏,一起看电影,一起外出散步,只是不说爱他。
就在他以为日子就要这么安稳地过下去的时候,他得知了白阳怀孕的消息,他在楼上沉默地看着高兴得喜形于色的白阳与陈屿。
他心里开始筹谋接下来去哪里,福利院是不可能回去的,那还是去当旅行者吧,去自由地看大千世界、去向纯洁的雪山出发。
但他没有被赶离,他依旧是陈家的少爷,温柔的白阳甚至来到他的房间柔声开解安慰他,说他不会被赶出去,他依旧可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肚子的孩子将会是他的弟弟或妹妹。
六岁的时茂第一次在没有被打骂的情况下哭泣,他窝在白阳的怀里委屈地、无声地流着泪,温热的水滴浸湿白阳柔软的孕服。
最后哭累了,在白阳的怀里睡了过去,他在睡梦中感觉到额头被落下一个湿润的吻,耳边传来温柔的道安:“孩子,好梦。”
最后他嘴角噙笑,眉头平舒地好梦去了。
……
而第一次被人问痛不痛是在时茂十一岁那年。
那年,时茂被班里的一群有钱人家的顽劣孩子羞辱。
为首的孩子嘲笑道:“一个破孤儿院捡来的,老师再夸奖你能怎么样,你能跟我们比吗?”
说着拿起一个崭新炫酷的玩具,“看,我爸爸今天又给我买了最新款的玩具,你没有吧?”
时茂沉默着,他不想给养父养母惹麻烦,万一影响到养父养母与他们爸妈公司的合作,这不是他能承受的。
时茂的沉默纵容着他们,一群小孩不懂言辞的轻重,所有狠毒的词都扔到了一个与他们同龄的、孤立无援的时茂身上。
看着时茂依旧默不作声,为首的小孩有些愤怒,捡起一块石头朝时茂扔过去。
时茂看着飞来的石头,灵敏地侧头,没击中头,但还是划破了脸,又红又腥的鲜血冒出来。
小孩们吓坏了,落荒而逃,为首的小孩胆子大一点,心慌地威胁道:“不许告诉别人是我们做的,不然……不然你在学校里不会好过的。”
说完也快步跑走。
时茂漠然地望着那群逃跑的小孩,接着冷笑一声,背着书包回家了。
回家后,正陪着陈旳然玩耍的养父养母并没有察觉到时茂的失落。
时茂淡漠地看了一眼后,沉默地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地板上,什么也不想,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直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时茂开门,发现果然是稚嫩的陈旳然,四岁的陈旳然托着自己的小身体开心地跑进哥哥的房间。
时茂叹息,看了眼陈旳然,关上门,柔声问道:“然然又来找哥哥玩?”
“嗯。”
小陈旳然满脸都是笑容的望着时茂,可看见时茂脸上的伤时,小陈旳然顿住了,托着自己的小身体一步一步走到时茂的面前。
时茂看着然然的招手,明白这是让他坐下,他听话照做,小陈旳然伸出小而圆润的指头指指时茂受伤的那半张脸,软软地问:“哥哥,伤伤,疼不疼?”
血已经凝固,受伤受惯了的时茂才记起自己的脸上还有伤,他看着稚嫩的陈旳然,柔声道:“不疼。”
可话刚出,陈旳然就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哥哥骗人,血,痛痛。”
时茂看着哭的满脸都是泪水的陈旳然,蓦然眼眶也红了,他轻声询问:“然然是在帮哥哥哭吗?”
哭的满脸通红的小陈旳然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嗯,然然帮……帮哥哥哭。”
时茂心里柔软成一片,像漂泊的孤船找到了爱的依畔。
时茂顿了顿,抬手轻轻擦掉陈旳然脸上的泪水,满眼期待地望着陈旳然,郑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然然……爱不爱哥哥?”
小陈旳然有些疑惑地看着时茂,像是在思考什么是爱?
接着才用稚气的童声坚定地回答:“然然爱哥哥。”
话刚落,陈旳然就被时茂紧紧地抱进怀里,时茂把头依靠在陈旳然小小的肩膀上,松懈下来,甩去所有的疲惫与忧伤。
这一刻,时茂觉得陈旳然就是上天派来专门爱他的小天使。
……
陈旳然看着失神的时茂,喊了好几声时茂才回神,看着已经快满二十岁的陈旳然,眼里散着柔软的光,说:“怎么了?”
“没什么。你刚想什么啊?想的那么出神。”陈旳然说。
“就公司一些事。”时茂盯着陈旳然柔声平淡道。
“哦。”
陈旳然说了声,然后避开时茂受伤的腿,慢慢地移动身子往时茂的身侧依靠,直到两人紧挨在一起,陈旳然才满意地停止移动,接着认真说:“哥,你脚受伤了,我手受伤了,你帮我擦药,我推你出门,如果我们老了,你走不动了,我还依旧推你出门。”
时茂听着少年的暇想,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少年的侧脸,这话很令人心动,少年人终究是勇敢的,一辈子这样重大的话他不敢轻易出口。
但如果可以,他也希望有一人可以相互陪伴到终老,于是他回道:“好。”
心疼我时哥,终于有人说爱他,时哥没有天生惹人讨厌,他遇见了然然,世上第一个真诚纯粹说爱他的人。
啊啊啊~我自己都快泪目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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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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