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地璧人

兴平二十三年,冬月十五,京城雪后初霁。

敕造威远伯府芙蕖院,正屋檐牙下倒垂了一排三尺冰锥,初升日头里寒光凛然。主管院内杂务的周妈妈眼尖瞧见,天光甫亮便忙唤来了两个伶俐小厮,架梯提筐,准备赶着五姑娘晨起出房前清个干净,省得冲撞。

天寒地冻,呵气成霜,周妈妈双手交叉缩在袖筒里,眼见冰锥一根根噼啪落入筐中,紧绷的眉心舒展开来。

余光又瞥见院门处人影一动,原来是五姑娘身边的大丫鬟锦雁步履匆匆过来,她便转过身去,搓着手随口寒暄。

“这大冷天的,锦雁姑娘是打哪儿忙回来的呀?”

锦雁微微福身,从袖中摸出个温热的袖炉塞到她手里,含蓄一笑道, “周妈妈辛苦。”

却不接话茬,只径自掀帘入了屋。

隔着座黄花梨嵌螺钿暖帐屏,登时传来了五姑娘裴珠的带笑嗓音。

“锦雁你回来啦?快快进来暖暖手。”

往日这个时辰必还在榻上酣睡的五姑娘,此时却端坐在镜台前,由着锦莺在替她挽发髻。

镜中映出五姑娘那张莹白面庞,皎然若云间月,拨开朦胧云雾,便见眉心一点红痣,她稍稍偏首,唇畔笑意盈盈,冲锦雁亲昵眨了眨眼,示意近前来。

“六妹妹那边如何?”

这话问得突兀,主仆几人却心照不宣。

锦雁一丝不苟答,“听王婆子那边回话说,六姑娘上月便使丫鬟去绣华楼定了件男子用的狐裘大氅,昨日刚取回来,听说皮料并工费近百两,不过是用她的私房银子,徐姨娘似乎也不知情……”

裴珠搭在妆奁上的手顿住,陷入思索。

“百两银子的男子大氅……距离二哥哥的生日足足还要六个月,莫非是孝敬给父亲?……”

又立刻否定,“绝无可能。”

今岁开春,她们的亲爹伯府大老爷裴晖仿佛鬼迷了心窍,不顾六妹裴玥的哭闹绝食反对,硬是将她一母所出的大姐嫁去了成国公府,做西府五老爷的填房续弦。

自此,裴玥眼中对他的浓厚孺慕显然大不如前,不日日怨怼就不错了,怎还舍得花大价钱孝敬?

那既不是她同母兄长二哥,大约也不是父亲,这件价值不菲,偏偏还是昨日刚取回来的男子大氅,到底是要送给谁?

怀着满腔疑虑,裴珠再次望向铜镜里正由锦莺挽发的自己,某个根植于心的不详猜测,幽幽浮现。

“莫非,这,真的又是要送给四哥哥的……”

裴珠几乎心惊胆战。

……

十九年前,现代人裴珠一朝车祸殒命,睁眼便带着记忆投胎到这威远伯府,成了刚落地的龙凤双胎中的五姑娘。

口称“四哥哥”,便就是指与她同胞所出的伯府四爷,裴洲。

“咱们四爷毕竟是六姑娘的嫡兄,还是十六岁中解元的文曲星下凡……”

丫鬟锦鹃正同锦雀一道收拢着衣裙饰物,闻言扭过头来,笑嘻嘻插话。

“四爷回乡守孝三年,今儿终于要回府,六姑娘想要同前程最广的兄长多亲近亲近,也是情有可原嘛!姑娘怎地这般惊讶……”

见这妮子愈发口无遮拦,锦雀忙伸手在她后腰用力拧了拧,示意赶紧住嘴。

还好她们这位主子从小就是好性儿的,显少对丫鬟们动气,只手上无意识摩挲着支白玉丁香簪,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子蒙了层雾,怏怏叹息。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唉……”

放在三年前,裴珠才没闲工夫去管裴玥所作所为,这丫头就是把自个儿院子拆了个底朝天,她都懒得抬一下眼皮。

可如今这样草木皆兵地盯着裴玥,实有内情。

……

三年前,裴珠的双胞兄长裴洲回应天府应试秋闱,一举高中头名,年方十六的解元,便在文风鼎盛的江南,也数十年难得一见。

谁料回京备考来年春闱之时,威远伯府遍地红梅之际,府里却挂起了白事灯笼。

——老伯爷多年缠绵病榻,仿佛早知大限将至,将阖府亲眷都叫到了跟前,留下了两句遗言后,便溘然长逝。

其一,他的私产一半划给夫人庞氏,留待她百年之后自行处置,另一半,则划给长房次子裴洲,由他全数继承。

其二,裴洲乃是他最疼爱重视的后嗣子孙,即使亲父叔伯皆在世,也须作为他的承重孙,务必守满三年重孝。

伯府两房为老伯爷这以孙越子的遗言闹得沸反盈天,阖府下人们也纷纷嘀咕,说洲四爷这下算是栽进孝悌坑里了。

——以往亲祖父离世最多只耽搁一年不能科举出仕,眼下他无论接不接祖父私产,都得耽搁三年不能应试。

难说孰赢孰亏。

四哥裴洲却于灵堂前三拜九叩,粗麻斩衰,守满七七,未有任何不甘神色。

随后就要捧招魂幡,同父亲与二叔一道,扶灵南归颍州祖茔。

可就在回颍州前,府里发生了两桩奇事。

……

祖父停灵第三日,六妹裴玥夜间回院的路上意外落水,高烧两天才醒过来,说话胡乱疯癫,大半日才恢复正常。

据说又同她姨娘在房中大闹了一场,说什么也要同四哥一起回颍州给祖父守墓。

府中长辈自是不允。

裴珠暗自讶异,按照裴玥素日见祖父如鼠见猫处处避着走的架势,实是没看出来,她对祖父竟怀有这样深重感人的孝心。

裴珠自愧弗如,连夜赶到祖父灵前,恭敬叩首忏悔。

——祖父大人在上,孙女裴珠在此诚心告罪,虽不能随长辈南下扶棺归乡,但即使远在京中,孙女也会每逢七日,便去祠堂给祖父您上香祷祝。

万望祖父的在天之灵不要怪罪,更勿要来孙女梦里谆谆教诲。

灵堂中两房子弟轮番守夜,几位老仆垂首添香,按例女眷们戌时后便可回房,以防阴气冲撞。

裴珠叩拜毕后,便携锦雁告退。

两人小心踩着石砖上的薄雪,径往芙蕖院走去。

府中四下红梅开得正盛。

只是梅红泼血,映着夜雪惨白,簌簌风声一起,虽说过世的是亲祖父,裴珠却难免心下惴惴,疑神疑鬼。

待到手挽手穿过一重垂花门,路过府里开得最好的那丛绛雪梅时,远远似乎瞧见了一双影子。

枝杈横斜,雪影重重,分辨不太清。

裴珠却脚步立停,心头猛跳,不肯上前。

“姑娘,怎么了?”

她压低嗓音,“我眼睛好像有些花了,锦雁你看看那边两个鬼……啊不,人,是谁?”

锦雁应声仔细去看,一会儿才答,“奴婢也瞧不清,但似乎是对男女,正说话呢。”

男女……在说话?

裴珠慢慢将脸撇过去,睁大眼睛去瞧,这下耳朵似乎也更灵光了些,确实听到了些细碎声音。

只听女声忽地拔高,尖细欲泣,仿若剖心起誓——

“四哥哥,纵然你不肯相信,但我真的倾慕于你!此情天地可鉴!”

裴珠脑中一空,呆立当场。

这是……六妹裴玥的声音!

她飞快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捂住锦雁的,只觉五雷轰顶,眼珠快瞪出了眶。

她同父异母的六妹,正在向她同父同母的亲哥,诉衷肠表白心意?!

不对,肯定是她听错了!

不、不可能……

该不会自己是在……做梦吧……

女声再度细若游丝,令她听不清字句。

可方才那句话石破天惊,震得她颅中嗡嗡作响,轰鸣不止,无法归结为错觉……

苍天大地,这是怎样的一段混沌不清,又悖逆伦常的禁忌之恋啊!

还偏偏叫她撞见!

不对,庆幸只让她撞见了!

这要是传出去——祖父尸骨未寒,孙子孙女却在他灵前暗通情愫,纠缠不清……

到时满京的风言风语,怕是会闹到老伯爷的棺材板都压不住,非得气活了提刀出来砍人……

裴珠那刚中解元就要守孝三年的亲哥哥,恐怕要就此彻底了断前程。

幸好,她亲哥的反应镇定无比,嗓音寒过阶下三尺冰,开口字字带霜碴。

“裴玥!你大病一场后是得了什么癔症不成?”

“满口胡言乱语!”

斥完后,他便就此拂袖而去,再不曾回首。

可这回应并不能叫裴珠彻底安心。

她神思恍惚,回房后苦思冥想熬到三更天,才肯吹灭烛火。

合眼入睡后,梦中仍在上演——雪地红梅下,一双璧人互诉衷肠,他们双双侧首,正是她亲哥和六妹那两张脸。

吓得她扑腾转醒,一夜难眠。

次日,裴珠一头扎进了府里书房,几乎头悬梁锥刺股开始翻书,一一做好标记。

快到暮霭沉沉之时,才抱书冲向了四哥的院子——观泉居。

只见四哥正于庭院煮茶观雪,见她过来,惯常伸手招了招,像在唤着谁家的狸奴。

“阿珠来啦?”他嗓音含笑,眉目如玉。

见他和雪苍白若一体的模样,裴珠不免怒从四起,一下就忘了来意。

“哥哥你怎地又在院里吹冷风啊?前日你还在祖父灵前跪到晕厥,这回房了竟也不好好休息……”

“修竹,修林,快过来把你们爷架进屋里去!”

大抵双胎之中,总有一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幼时四哥便饮汤药如家常便饭,生得亦十分细瘦可怜,裴珠毕竟是孩童壳大人芯子,向来少以妹妹自居,自诩行事颇有长姐风范。

虽说这些年里,他的身子已康健大好,又抽条长得飞快,足足比裴珠高了大半个头,渐渐步入青年,有了兄长模样,但她从前养出的照顾他的习惯倒还没忘。

眼下也是,裴珠又倒热茶又取手炉塞到他手心,再兜头给他严实裹上厚绒披风。

“寒冬里穿衣,十层单不如一层棉,瞧瞧你穿得这样单薄,改日风寒侵体,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裴珠语重心长拍了拍四哥的肩膀,又攥住他一只手捏了两把,只觉他指间迅速蔓延过来一阵温热,倒不太像个体寒的病人。

嚯,看来自己这手炉安排的恰到好处呢。

那手炉却反手被塞回了她的手里,四哥声气一沉,“教训起我头头是道,到你身上却顾不上了?手这样冰,来时怎地不带手炉围上斗篷?”

裴珠不以为意,只提壶给自己满上一杯热茶灌了下去,胸口顿时热气翻腾。

“哎呀,我今儿一天都忙着看书,看完又赶着来找你,这不是忘了嘛!”

裴洲叹气揶揄,“什么书?又是哪儿淘来的新话本?”

裴珠哼了一声,“你少小瞧我!我今儿看得可都是正经书!从《春秋》《左传》到《史记》……”

裴洲一口热茶呛在了嗓子眼里,咳了几声,忍笑赞叹捧场。

“一日之间就能通读大半经史子集,孔圣人再世也要涕泪满面,悔恨不早日收你为徒……”

裴珠才不管这调侃暗损,只抱起那那摞书,重重往桌上一拍。

“通读大半不敢当,但我确实摘出了些趣闻,要跟你探讨探讨……”

不待他追问,裴珠先将从书房取来的京监本《左传》翻到做好标记的那页,清清嗓子,诵读起来。

“……十八年春,公将有行,遂与姜氏如齐,申繻曰,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

她觑着四哥的脸念着,愈念嗓音越低。

“……公会齐侯于泺,遂及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公谪之,以告……”

只见他面上笑意渐渐淡却,嗓音也近晦涩不明。

“阿珠,你念这些……是什么意思?”

像前世在语文课堂上口述文言文翻译,裴珠下意识老实回答。

“这段是说齐侯与他妹妹文姜私……”通……

答到一半,才舌头打结止住。

——春秋时,齐侯与妹妹文姜私通,后文姜嫁与鲁桓公,鲁桓公不顾申繻劝阻携文姜入齐,继而察觉兄妹二人私通之事,不久便遭齐侯派人弑杀,而齐侯最终亦死于叛军刀下。

虽说四哥与齐侯相去甚远,裴玥也绝非文姜。

裴珠特地来念这些,不过是要以史为鉴,力劝四哥——切勿效仿古人,行兄妹悖伦之举。

可见他骤然晦暗的神情,裴珠忽然回过神来。

齐侯文姜兄妹相关轶事,史书多有记载,世人耳熟能详,她哥这样的少年解元,岂会一无所知?

更无需她来解文说义。

所以,他方才的话……应是反问?

那他眼下的反应——

天杀的,莫非是……

因着伦理纲常,断然拒绝六妹,实则背地里已经动心!

眼下被她戳破心思,他便骤然黯然神伤,心灰意冷了吧?

头顶天雷再次轰然劈响,裴珠眼前又是一黑。

她伸手死死摁住四哥隐隐要抬起的手,苦口婆心高声长叹。

“你可是亲哥哥呀!”

是绝无可能与亲妹妹在一起的!

开新文啦![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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