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城门刚开不久,两边矗立的兵士搓手呵着白气,呼呼喝喝催着往来车马人群,威远伯府的马车在这混杂的人潮中缓慢行进,好一会儿后终于驶出城门,碾着霜雪泥泞,一路朝城外雁南山而去。
城外冻云垂野,朔风卷地,隔着层层厚绒车帘,车厢内却熏香暖融袭人。
裴珠放出自己定是天下第一小姑子这句豪言后,稍作停顿,眼珠左右从母亲和哥哥身上转了一圈,却未赢得任何捧场。
娘亲一贯沉静寡言,良久后才点头,“姑嫂和睦,方不伤兄妹情谊,珠儿你有这样的想法自是不错……”
“若是春闱过后就能给你哥哥定下亲事,三书六礼走个半年时间,算下来明年此时,你大概就已有了个四嫂了……”
说着说着她又偏过头去看四哥,谆谆开口。
“洲儿,守孝三年你远在颍州,娘如今才好问你,前几年你妹妹相看的时候,你道等立业后才肯成家,如今你将要及冠,又要下场应试,我也该替你着手准备……”
糟糕!
自己平白啰嗦这几句,反倒将四哥架在了火上烤,娘又开始催婚了。
不过,娘亲说话却直白得有趣。
“你同我说说,究竟你中意怎样的女子,我也好托媒四下替你寻摸看看……你是更看重性情,还是更看重容貌,或是才学,或是家境呢?天下四角俱全的好女子虽难寻,但以你品貌才干,总也堪配其中一二。”
裴珠顿时倒戈,托腮津津有味听着 ,不忘附和。
“是呀!我从前就问哥哥你好多次了,你总死也不肯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裴洲端坐车厢一角,缓缓眄一眼裴珠,又看回母亲,方抿唇淡淡笑了,“母亲不必烦忧,蓝田种玉,红叶题诗,良缘非苦寻,而是由天定,儿子若真像母亲说得那般出类拔萃,自能得遇佳偶,何须心急……”
裴珠立即叫破,“哥哥你又在绕弯子……”
温玉堇那双眼睛未老,却已生太多倦意,无波无澜,只定定瞧他。
两人目光静寂相接。
裴洲肤色极白,更衬目若点漆,从来都是开口先带三分笑,但此刻,这笑意未抵达眼底。
良久后,她顿了顿,“好,你既已有成算,娘便不多问了……”
话头却忽地拐向了裴珠。
“倒是你妹妹,先前相看定亲都极不顺,如今年至十九,哪怕在一向女儿晚嫁的京城,也不小了,你尚能再缓上几年,她可再耽搁不得……”
怎地又催到了她的头上?
裴珠立刻扑到娘亲怀里,拖长了嗓音,“娘亲……我只想多在家里逍遥几年,不想那么快嫁人……再说前头定亲的两个都那么荒唐,谁知下一个该有多离谱……”
自及笄起,她共议过两次亲。
第一任未婚夫是娘亲定的,平南侯府三公子,长她三岁,在她想到拖延成婚的招式之前,就传来了对方同家里闹翻,已携落难青梅南下逃婚之事。
第一桩婚约,就此作罢。
第二任未婚夫是父亲定的,新任户部尚书府高家的二公子,元妻过门不到两年便已病逝,膝下无子女,是位年方二十五的金牌鳏夫。
裴珠私下对此人作风略有耳闻,自然不愿。
可任凭她在府中闹个天翻地覆,也不能令裴大老爷有半分松口,那时裴珠亦开始盘点铺子收拾行装,做好了效仿前未婚夫,南下逃婚的准备。
谁料议亲不过十数日,京中便传出高家二公子强抢民女置为外室这一丑事,那女子不幸已怀孽胎六月,归家不得,却又被他弃若敝屣,几度寻死不成,最终只得闹市登门,跪地哀哭,求尚书大人做主。
传言愈演愈烈,有人说高二公子那病逝的原配,本就是因他在外头整日眠花宿柳,丝毫不顾她的正室体面,这才忧怨成疾,香消玉殒。
尚书府因而颜面扫地,京里更是传出了“好女不嫁高家郎”这样的坊间戏言,正被举荐入阁的高尚书,也因“治家不严”被参无数本,最终被圣上批“资历不足”,暂缓入阁,与宰辅之位失之交臂。
裴珠同母亲趁机成功拒婚,父亲却勃然大怒,险些扇了母亲一巴掌,道她们母女俩妇人之见,目光短浅,此时若是雪中送炭,他们伯府便就真正能与高家修秦晋之好,何愁高尚书往后不会入阁,何愁伯府没有复兴来日。
这下倒好,好女婿没了不说,又彻底得罪了当朝大员,他的仕途从此还有什么指望?
那之后,父亲对她就更是没有好脸色,见面必斥责挑刺,仿佛才能稍缓他那痛惜之心。
裴珠只得嗤笑,既然当爹的将这种欺男霸女的烂人,也当做好女婿来可惜,就别怪她这个做女儿的,幸灾乐祸他那没影的仕途了。
思及此,她埋在母亲怀里又蹭了蹭,抬起头来义正严词。
“我嫁谁都一样,天下男子没一个好的!”
余光瞥见一旁无辜被牵连的四哥,裴珠话锋忽转,嘻嘻笑了,“当然,我哥哥除外! ”
却在此时,忽听到轰然闷声,紧接着一阵马声嘶鸣,马车不知是驶到了哪里,车厢猛地朝一侧歪去,车里剧烈颠簸晃动,裴珠的身子被弹到了一边,膝盖撞得生疼。
“哎呦——”
外头传来了车夫的焦急喊声,“太太,四爷五姑娘,不好了,咱们马车陷到了坑洼里了……”
“啊?”
裴珠忙掀起边窗车帘,帘外朔风生冷扑面,冻得她浑身一激灵。
她探头朝下看去,果然见车辕大半结实陷在了个泥泞深坑里。
“先下车吧。”
娘亲率先起身。
这片刻里,似乎又听见一阵齐整而厚重的陌生哒哒声,由远及近,穿透至耳畔,愈发清晰,是马蹄疾驰飞奔的声响,甚至还不是一两匹。
裴珠跟着娘亲哥哥一块先后下车,甫一回首,就见积雪渐消的灰蒙山野官道上,有一队人马已至百米外,骏马个个高大精壮,为首之人更是体形魁伟,身穿寒铁战甲,甲叶上结着厚厚白霜,气势威赫,绝非常人。
温玉堇忙示意身旁的嬷嬷将女儿揽到了身后,同儿子站在外侧,朝从另一辆马车上匆忙赶来的下人们吩咐,“等这队人马过去后,我们再推车。”
京中一向簪缨遍地,甲第连云,若不想无意间冲撞王公显贵,惹来祸事,在外行事便就须时刻谨慎。
谁料首骑那位将军模样的人一收缰绳,停在了十数米外,朝他侧后的兵士们吩咐了什么,便有几人同步下马,小跑过来客气抱拳。
“这位夫人,我家公爷见你们的马车似乎陷进了坑中,特命我等前来襄助。”
裴珠稍稍挪动身子,在母亲和四哥并肩的夹缝中悄然打量。
只见他们个个身量高壮,佩戴覆面头盔,只露出一小片被冻得通红的粗糙脸颊,结了霜的眼睛,再看这令行禁止的气势,又都从官道西北方而来,莫非竟是……
正思索间,这几位兵士已一人在前拉,两人在后推,轻轻松松便将他们陷进深坑里的马车给推回了道上。
领头的那位又屈身检查一番后,开口说车辕并未断裂,尚能行驶,末了还抬几块大石填入那深坑,用随身佩刀拨土夯实,想来是怕再有车马陷落进去。
穿越古代近二十年,这样有些符合她曾经印象中的军人形象的兵哥们,裴珠还是头一次见到,不由颇为感触。
她在心中默默鼓掌,又随母亲四哥一道朝他们欠身行礼,以示感谢。
四哥亦上前几步,在那将军马前拱手作揖,“多谢尊驾命将士们施以援手,晚生与家人不胜感激。”
“无妨。”那将军看似威严不可逼近,开口还颇有几分和气,“看你们行路这方向,莫不是也要去前头的雁南山隆兴寺?”
“正是,今日冬月十七,晚生正要同家人一道上山礼佛祈福……”
“已经十七了啊……多年未归,从西北一路奔波至此,竟已忘了时日……”
西北!
裴珠迅速捕捉到了关键词。
四哥的反应与她一致,同样震惊中带有猜测,“莫非尊驾竟是……”
他身后马上的副将哈哈笑了声,先一步朗声喊出了名号,“没错,我家公爷便是镇守西北十余年的英国公闻大帅!”
果然是英国公闻峥!
也是当今元后的亲兄长。
据说元后薨后,他便自请承父业长驻边关,立誓烽烟未绝,便永不归京,十多年里有三战定漠西,大破西蛮王庭的不世伟功,是民间威名赫赫的大齐军神。
没想到,竟在这儿目睹真容了。
这下又是齐齐躬身,朝着高头大马上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恭谨行礼,只见风雪之中闻公爷随意摆了摆手,道了一声告辞,就打马沿着官道飞驰离开,众兵士呼喝掉转马头跟上,眨眼间他们便如来时般,潇洒远去。
渐渐地,在这冬原上隐没成一阵灰雾。
……
裴珠同娘亲哥哥再度登上马车,启程不久,就到了绵延不尽的雁南山山脚下。
此处既有香火鼎盛的隆兴寺坐镇,香客旅人向来摩肩擦踵,多年来山脚下早已形成集市,今日既是弥陀佛圣诞,便更人头攒动,摊铺连绵,叫卖声不绝于耳。
“请炷高香!保家宅平安!夫人小姐们看看吧……”
裴珠探头出了边窗去瞧热闹,行道旁翻滚油锅里正炸着油糕糖耳朵,另一头蒸糕摊热气缭绕,小贩正熟练挑起一块裹上豆沙白糖,看着就个个甜香馋人。
“娘亲,哥哥,咱们也下去瞧瞧新鲜吧!”
待下马车,便见四处金幡招展,香烛氤氲,满山道都涌着前来赴弥陀圣诞法会的善信。
山门外早搭起连绵素幔,几家舍粥的棚子正冒着白茫茫的热气,衣衫单薄的乞儿们捧着粗陶碗,正在棚外排队领热粥。
“温夫人?”
一道迟疑的女声从裴珠她们身后传来,显然叫的是娘亲。
回过头去,来人年纪大约与娘亲相当,被簇拥在好几个丫鬟仆妇中间,妆饰素雅,姿容端庄,只是刚一开口,就用帕子掩面轻咳了几声,病容明显。
“吕夫人,好巧,竟在这儿遇见。”娘亲同她一道颔首见礼。
“温夫人客气……”
又见她似乎将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忽地眼里一亮,苍白脸上也浮起酡红,“这便是温夫人膝下的贵府五小姐吧?果真生得清丽脱俗,又大方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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