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伍嘉时(哥哥视角)

1991年初春,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乌寨村宁静的长夜。

狭小的房间里堆放着杂物和柴火,一盏光线昏黄微弱的灯泡悬在头顶。屋里站了好几个人,使空间更加逼仄。

接生婆紧张地双手托着婴儿,看了眼,随即高声喊着:“是个男孩!”

她把孩子用毯子裹好递给一旁的伍大。

伍大一只脚是畸形的,这使得他的高低肩非常明显,整个人看着像是站不稳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眼含热泪,嘴唇哆哆嗦嗦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儿子……”

声音嘶哑难听。

站在他身边的伍阿婆那张苍老的脸上也泛着激动,她看着小婴儿,喃喃说着:“太好了,我们伍家有后了。”

接生婆嘴里说着恭喜的话,伍阿婆会意,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辛苦了。”

红包很薄,但在这穷山村里已经算是难得了。这年头,村里多数生孩子也只是给一些鸡蛋红糖之类的谢礼,要不是这家情况特殊,估计也不会给钱。

接生婆笑着收下,随后离开了这家。

伍大和阿婆逗弄着怀里的婴儿,脸上尽是喜悦之色,谁也没将目光投向角落里刚刚生产完的女人。

女人虚弱至极,躺在一堆干枯的茅草上,身下铺的和身上盖的被子已经脏的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她的脚腕被铁链锁住,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生机。

这时小婴儿哭了起来。

伍大轻轻晃了晃,嘴里嘟囔着哄孩子的话,但小婴儿仍哭闹不止。

他皱起眉,“妈,这孩子咋一直哭。”

伍阿婆是过来人,“孩子饿了呗,抱过去让你媳妇喂喂。”

说着她的眼神终于瞥向了角落里的女人。

伍大抱着孩子缓缓走近女人,他蹲下把孩子往女人身前凑了凑。

女人抬了抬眼皮,眼底尽是嫌恶。

伍大说:“儿子饿了,你喂喂他。”

女人无动于衷。

他又说:“这也是你儿子。”

女人依旧无动于衷。

伍大被女人的反应惹怒,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一把掀开被子。女人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初春的冷风中,她本能地瑟缩了下,还没来得及做出其他反应,男人就把孩子按在她胸前。

孩子依旧在哭。

阿婆眯起眼,“估计是没奶水。”

伍大闪过茫然,“那咋办?”

阿婆说:“先喂羊奶吧。”

幸好家里养了几只羊。

阿婆早晨挤了羊奶,煮沸后就一勺一勺喂给孩子,孩子在羊奶的喂养下一天天长大。

长到一岁时还没有名字,家里人就“娃儿”地叫着。但不起名怎么行?伍家母子都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两人合计了一下。

阿婆说:“让你媳妇给孩子取个名,她可是大学生。”

就因为是大学生还贵了几百块呢。

“行。”伍大抱着孩子一瘸一拐地走进那间小屋。

小屋里窗子封死了,如果不开灯,白天也是漆黑一片。伍大推开门进去,女人蜷缩在被子里,眼底死气沉沉。

伍大哑着嗓子说:“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女人僵直地把视线挪到他怀抱里的孩子,如同看待一件物品,冷冰冰的。

伍大把孩子抱近了些,“你看,咱儿子长得多俊。”

他说完这话,孩子似有所感般笑了一声,用软乎乎的小手伸向女人,轻轻碰了下女人的脸。

柔软的触感却让女人如临大敌,她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那个孩子,她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往后缩了缩,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良久,她的呼吸平复下来,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孩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嘉时。”

伍大没听清,“什么?”

女人拾起一旁的柴火枝,在地上缓慢地写下这两个字,她重复了一遍:“嘉时。”

嘉时,是一个带着美好寓意的名字。

可偏偏这家人姓伍,伍嘉时,误嘉时。

误我嘉时。

女人说完不再去看男人和孩子,她就这样躺在脏兮兮的被褥里,目光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刚才的波澜不曾发生,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伍嘉时日渐成长。

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他整天和张骏一起在田间地头玩耍。两人同年出生,自打会走路起就整天待在一起,到水沟里抓鱼虾,到山上摘野果,一起逗村口的大黄。

每当张骏说“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伍嘉时就会应句“好”,然后陷入深深的迷茫。

他对“妈”这个词汇感到疑惑。

为什么他的妈妈会和别人的不一样?

那时的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妈妈会被锁起来,关在那间小小的黑屋子里,爸爸和奶奶从来不允许她出来,也不允许他和妈妈说话。

妈妈是犯错了吗?

在年幼的孩子认知里,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关起来。

后来伍嘉时上小学,接触到了课本上的知识,老师教他明辨善恶,于是他明白了,妈妈没有犯错,错的是那些伤害她的人。

伤害她的人是爸爸和奶奶。

他们在犯罪,而他是罪恶的产物。

此后,当他再次看到那间房门紧闭的小屋子时,就会对自己产生一种厌弃心理,仿佛他不再是人,而是一件证物,他的存在是妈妈所遭受的伤害最有力的证明。

他应该叫她妈妈。

但她或许从未承认过他是她的孩子。

即使如此,冥冥之中仍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靠近那间小屋。

那天下午,爸爸和奶奶都到地里干农活了,张骏在家里补作业没来找他玩。伍嘉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小屋。

怀揣着忐忑和激动的心情,他从爸爸的枕头底下拿到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走进那间小黑屋,独自和他的妈妈待在一起。

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叫她妈。

女人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被这一声呼唤吹燃了些许。她看过来,眼神复杂,有困惑有怨恨有仇视,但绝对没有一丝爱。

即使长年累月的囚禁,即使面前站着的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她也丝毫没有被驯化和妥协,她仇恨这里的一切,她从没有一刻不想过离开。

伍嘉时在她这种眼神的洗礼下,感到无地自容,感到罪大恶极。

“妈。”他又喊了一声。

女人像是被刺激到,厉声怒喝:“我不是你妈!”

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就好像只要她不承认,就能自欺欺人地淡化她遭受的痛苦。

“我……”伍嘉时站在原地,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他不敢再这么称呼她了。

他问:“你想出去吗?”

女人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又充满渴望。

“出去?”她嚼着这两个字,起初是很轻的声音,到后边变得激动,她一声声说着:“出去!出去!我要出去!”

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在哭。

彼时的伍嘉时只有十岁,他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他听见自己回答了一个字“好”。

门锁的钥匙在爸爸枕头下边,但脚铐的钥匙被藏在更隐蔽的地方。伍嘉时在屋里不停的翻找,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钥匙,然后把妈妈放出去。

为此他已经顾不上思考会有什么后果了。

终于,他在一个铁盒子里找到了钥匙。

他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贴在胸口,心潮澎湃。

他回到了那间小屋,如同羊羔跪乳般跪坐在地上,拿着钥匙去打开脚铐。

整个过程他甚至不敢呼吸。

他感到缺氧,手也止不住颤抖,却不敢停下动作。

“咔嗒”一声。

脚铐打开了。

女人几乎是瞬间就挣脱开,长久的束缚让她在站起身后僵在原地,像是已经忘记了怎么走路。

她试探性地迈出去一步。

两步、三步……

她开始狂奔。

不顾一切的狂奔,试图将这一切远远甩开。

以至于她不曾听见,身后的孩子用童声说了句:“妈妈,回家吧,回到你的家吧。”

那里没有暗无天日,没有沉重枷锁,没有侵犯伤害,那里只会有爱你的家人,所以回去吧,妈妈。

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吧。

年仅十岁的伍嘉时天真的以为,妈妈真的自由了。

但到了傍晚。

伍大一脸怒气冲冲地踹开了家门,他手里拽着女人的衣领,粗暴地将她拖进屋里。女人的后背磨出血,在地上留下点点红迹。

“跑?”伍大面目狰狞,“你还敢跑!”

他把女人拖进小黑屋,重新锁了起来,随后把目光对准瑟瑟颤抖的伍嘉时。

“是你把她放出去的!”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伍嘉时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那样愣在原地,任由爸爸把他绑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上升。

伍大把他吊在了房梁上。

“你是我的儿子!你怎么能把那个女人放走!你知不知道为了买她老子花了多少钱!”伍大越说越气,拿着一根粗麻绳抽在他身上,“没良心的东西!我今天非要抽死你!”

伍大下手一次比一次用力。

伍嘉时的身上很快就出现道道血痕,衣料撕裂,皮开肉绽。

“知道错了没?”伍大问他。

伍嘉时不停地哭,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认错的话。见他不知悔改,伍大力度更重。

伍阿婆听着孙子的哭喊声,不忍心却也没多说什么。孩子这次做得太过分了,怎么能把人当走呢?那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行了,别把孩子真打坏了。”伍阿婆劝了一句。

好在是人又抓回来了,伍大把他打了一顿,气消了大半。但他仍不打算把人放下来,这次必须得让这孩子长长记性。

晚上,伍大和伍阿婆在吃饭,伍嘉时被吊着,他头晕,身上的伤口火烧般疼,恹恹地闭着眼睛。

张骏来找他玩,看到这一幕,吓得捂着嘴巴跑回自己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爸妈。

张父张母知道后立刻就赶到伍家。

“伍大啊,你这么打孩子,要是打出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张母看着孩子被吊起来奄奄一息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伍大鼻子哼了声,“谁让他不听话。”

“到底是孩子,你就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张母说着,眼睛一抬,“你看看孩子都成什么样,还不赶紧放下来。”

伍大跟着翻起眼皮往上看,他叫了一声“娃儿”,没得到回应。这下他也慌了,连忙把人放下来,“这可咋整?”

伍嘉时被放下来也没一点反应。

“不会是死了吧?”伍大去探他的鼻息。

“别瞎说。”张母把孩子揽进怀里,“我跟骏他爸带孩子去镇上看看。”

张家有一辆拖拉机,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有交通工具的人家。

伍大慌忙地说:“去……快去……”

从镇上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张母跟伍大打了声招呼,让伍嘉时先住在她家,等好点了再送回去。

伤都是皮外伤,晕过去主要是受到了惊吓。当天晚上伍嘉时就醒过来了,张母帮他给伤口涂药,泪眼说着:“怎么舍得打这么凶,多好的娃儿啊。”

伍嘉时此刻倒没哭,他趴在床上垂着脑袋,目光盯着地面,“婶子,我错了吗?我爸爸说我错了。”

张母知道他家的事。

这种事,不好评价。她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孩子,是对是错你自己心里其实有一把尺。但是呢,你现在虽然能分辨出对错,但你还没有改变的能力。”

伍嘉时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有改变的能力?”

“等你长大。”张母温声说,“等你可以看到大山之外的世界。”

从那以后,伍嘉时就开始期盼着大山以外的世界。他的小学和初中都没有走出大山,一直到高中,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大山。

对他来说,外边的世界如此陌生也如此新奇,仿佛未来有着无限可能。

所以他的妈妈就是从这样一个世界被迫来到落后贫瘠的山村吗?或许她原本的世界比县城还要繁华。

高中是封闭式管理,一个月放假回家一次。

这一个月间,伍嘉时心里藏着一个沉甸甸的想法,他不敢告诉任何人,老师同学他都不敢说。

他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一直到放假那天。

周五下午,他离开学校,却没有乘坐回家的大巴车,而是一个人边走边问来到了公安局。

他站在公安局门口,踌躇着。

要进去吗?

如果报案的话爸爸和奶奶也会被抓起来吧?可是,他真的好想把妈妈送回到她原本的世界里去。

他就那样静静站在公安局前,直到有人问起,他仰起脸,坚定地说:“我要报案。”

拐卖妇女这属于重大刑事案件,立刻引起了公安局高层的注意。侦查工作开展得很迅速,警察在第一时间前往案发地点。

红蓝交替的警灯不停闪烁,警笛声尖锐刺耳,伍嘉时坐在警车后座,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是妈妈获得自由,亦或是爸爸和奶奶的牢狱之灾。而他又该何去何从。

他的心潮翻江倒海,警灯的光芒映在他脸上,一半是希望的亮色,一半是不安的阴影。

警车驶进了乌寨村。

伍嘉时在村口看到了一件焦急的张母。她看着他,立刻拦住车,隔着窗户就慌忙跟他说:“小伍,你家出事了!出大事了!”

伍嘉时从警车上下来,神色紧绷,“婶子,出什么事了?”

张母急促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组织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你妈不知道怎么跑出来了,把你爸爸和奶奶都……砍死了……又一把火烧了房子……”

伍嘉时在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得知了这样一个惊天消息。

他晃了一下,整个人站不稳。

随后不顾一切地奔向家的方向。

火已经被熄灭了,只剩下烧得黑黢黢的三间土胚房。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的灵魂被抽走了,剩下躯壳观望着失去意义的一切。

只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可以把妈妈送回她的世界,但现在全部都晚了,她以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了所有。

但也并非全无意义,警察的到来揭开了乌寨村拐卖的一角,成功解救了附近山村几名被拐妇女。

自此,乌寨村再也没有发生过买卖妇女的事件。

伍嘉时离开了乌寨村,也离开了学校。

他没有再继续读书,连自己都养活不起的时候,上学就成了奢侈。

他去了外地打工。

那一年,他还没满十六岁,稍微正规一点的地方都不收他。他就只能到小作坊工厂,工厂里拖欠工资是常事,好在管吃管住。

整整两个月,伍嘉时没有花一分钱,他一日三餐都在厂里吃,下班了就回宿舍,他不出门也不社交,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一直熬到发了工资。

他每天都要上班,不可能把工资带在身上。于是他找了个袋子把钱包起来,放进自己的柜子里,又上了锁。

但他显然低估了人心险恶。

那天下班回来,他打开柜子,钱却不见了。

他的心一沉,环顾宿舍。

只有一个舍友不在,他立马就把嫌疑锁定在此人身上。

那人回来后,他和那人起了争执,打架见了血,最后在那人装行李的袋子深处翻出来属于他的工资。

他拿着钱,毅然离开了工厂。

后来他辗转来到了阳城,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的最后一点钱被人骗走。

人家说要帮他找工作,他信了,交了钱之后却没了下文。

人无分文的伍嘉时站在大桥上,脚下是横穿整个阳城的一条河,河流把城市分成城南城北。

他望着平静幽深的河面,思绪前所未有的空泛,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被河流吸引。

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跳下去。

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天空在这时下起了雨。

盛夏暴雨,雨帘密集,世界在一片模糊的水幕里。

周围行人匆匆,伍嘉时站在雨里,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雨里,任由大雨将他浑身淋得湿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重,像是无数根绳子,把他往水里拽。

河面被突如其来的雨搅得不再平静。

伍嘉时往前挪了挪脚。

“年轻人!”一道声音喊住了他。

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男人递给他一把伞,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热馒头直接塞到他手里,“淋雨要生病的,快撑着伞回家吧。”

回家?

他哪还有家?

男人走远了。

伍嘉时撑着伞站在原地,一口一口地咀嚼着馒头。他想,还是先等雨停了把伞还给男人吧。

男人在附近的工地干活。

他也去了那个工地,很幸运和男人分到了一个工棚。男人还带着一个可爱的女儿,他的女儿很乖。

这是他离开大山后感受到的第一抹温暖,只是不曾想,这么温暖也熄灭了,间接性因为他。

小女孩被她姑姑带走了,工棚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那几天过得浑浑噩噩,麻木地工作着,像一具行尸走肉。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活着,如果可以,他情愿掉下来的人是他。

死去,就能结束他这毫无意义的人生。

可是没有。

那天他下工回来,看到小小一团蜷缩在工棚门口,是那个小女孩,她叫他哥哥。

这个称呼就像一个咒语。

从那天开始,妹妹于他而言,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意义。

这几天太忙了,没时间写,之后会恢复更新频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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