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南烛觉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杯精心调制却忘了加糖的鸡尾酒——颜色缤纷,层次丰富,但喝到最后,总差那么一点让人心头一颤的滋味。

那些旁人艳羡的派对、游轮、恋情,对他而言,不过是日程表上换个背景的例行公事。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落在他耳中,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看得见波澜,却触不到真实的温度。他认识的一些朋友,为了寻找刺激,脚步已滑向危险的边缘,而南烛觉只是托着腮想:多累啊,违法还要善后。

他自诩为紧跟时代潮流的双性恋,但内心天平略略倾向同性那边。有一次,他眨着那双被私人造型师称赞为“蕴着星尘”的眼睛,对父亲半开玩笑:“爸,您知道,这样比较省心,至少不会有计划外的‘小惊喜’。”

南父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儿子的肩:“玩得开心最重要,反正咱们家最不缺的,就是打理麻烦的人手。”

父亲转身离开后,南烛觉嘴角那抹完美的笑意便懒懒地落了下来。老头子话说得漂亮,可谁不知道,大哥从小就被按在继承人的模具里严格塑造,名校、精英课程一样不落。那几个身份微妙的弟弟妹妹,自有信托基金照拂。唯独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幺子,倒成了家族橱窗里最光鲜的那件摆设,主要功能便是在必要时,向外界展示一番“父慈子孝、阖家美满”的和谐画面。

物质丰盛到极致,反而蒸腾出一种虚无的平淡。他有时异想天开,觉得若能像萃取咖啡因一样,从别人的强烈爱憎中提炼出情感精华,制成一杯特调,或许能短暂刺激他麻木的神经。恋爱谈过几场,开始时总像打开了包装精美的礼物,久了便发现,礼物底下或多或少都连着价签。

恋爱没少谈,但到了他这个位置,除非彻底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否则每段关系里,都像掺进了肉眼看不见的金粉,亮闪闪,也沉甸甸。

这晚,他端着酒杯站在全景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灯火是流动的碎钻。镜中映出他无可挑剔的眉眼,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足以引人怜惜的忧郁。他正沉浸在自己这份“美丽的哀愁”中,电话响了。

听筒里先涌进来的是猎猎海风,然后才是堂妹南笙活力过剩的声音:“Gallen!明天有个局,来不来?邀请函甩你了!”南笙有个坚持多年的“时尚准则”——对熟人只喊英文名,认为这样才够腔调。南烛觉腹诽过这做法有点刻意,但此刻闲得发慌,便爽快应下。

“出来玩就别捧着你那破手机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跟人工智能网恋呢……”南笙嘀咕着挂了电话,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甜腻的笑语。

南烛觉摇摇头,心想这位堂妹在挥霍人生这门课上,倒是天赋异禀。他把自己浸入滴了精油的红酒浴,然后舒舒服服陷进沙发,继续用手机翻他的电子小说。

次日,南烛觉被生物钟唤醒,慢条斯理地完成一套堪比仪式的晨间护理,坐上等候多时的车。目的地是一处临海会所,热闹是热闹,但放眼望去,人们的穿着似乎比最新时装周慢了半拍。他瞬间意兴阑珊:哦,大概又是哪个想拉投资的初创团队搞的联谊。

找不到南笙的身影,他便溜达到二楼露台,挑了把面向大海的白色藤椅,戴上墨镜。咸湿的海风拂过,他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初恋。具体的争吵与甜蜜早已模糊,对方的脸也褪色成朦胧的剪影。爱情这东西,想来不过是荷尔蒙精心策划的一场短暂迷醉。阳光暖融融地裹在身上,他的眼皮渐渐发沉……

“Daddy,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呀?”

带着奶气的童音像颗小石子投入昏沉的意识湖面。南烛觉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墨镜滑到鼻尖。眼前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头发乌黑柔软,正用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眼巴巴望着他,小手还依赖地拽着他的衣角。

南烛觉愣了两秒,迅速摘下墨镜,试图让视野和脑子一起变得清晰。“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啦?” 他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可亲。说来也怪,他一向对孩子耐心有限,但这小家伙软萌的模样,竟让他心里某处莫名一软。而且……这孩子的眉眼,总让他有种模糊的熟悉感,好像在哪儿见过,可那念头每次将将浮现,就被孩子下一个动作打断了。

“没有认错呀!”小男孩嘴巴一扁,眼眶说红就红,“Daddy,我是球球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南烛觉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被荒谬感淹没。这该不会是南笙那丫头搞的什么整蛊新花样吧?他蹲下身,试图讲道理:“球球,你告诉叔叔,是谁带你来的?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哪个开关,球球“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爸爸说得对……男人有钱就变坏!Daddy你总说工作忙,不陪球球,现在还想不要球球了!” 他一边哭,一边张开小短手,不由分说地扑过来,熟练地环住南烛觉的脖子,把湿漉漉的小脸埋进去。

温热的眼泪透过高级定制衬衫的布料,贴在南烛觉的皮肤上。他身体一僵,手却不由自主地托住了孩子软乎乎的屁股,生怕他摔着。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试图向附近的服务生求助,可球球一见生人靠近,哭得更是惊天动地,小胳膊死死箍着他,像只受惊的无尾熊。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这时,南笙的电话适时响起,背景音嘈杂震耳:“Gallen哥!你掉海里啦?人呢!”

“我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小祖宗’缠住了!”南烛觉偏着头夹住手机,手忙脚乱,“正在体验真人版‘爸爸去哪儿’!”

“行行行,那你先处理你的‘亲子时光’,我们这边嗨着呢!”南笙的声音很快被音乐和人声吞没。

南烛觉哭笑不得,最后在几位热心(且看热闹)的宾客帮助下,才把抽泣的球球交给一位看上去最靠谱的侍者,嘱咐他务必帮孩子找到家人或联系工作人员。看着侍者抱着逐渐哭累的球球离开,他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刚打完一场仗。

夕阳将海面染成壮丽的暖金色,南烛觉却没什么心情欣赏。游泳教练适时出现,热情推荐:“南先生,现在出海正好,有机会看到罕见的C27鲸群回游,那景象绝对震撼!”

南烛觉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心里那点乏味感,似乎被孩子眼泪浸润过的地方,悄悄泛起一丝微妙而新鲜的涟漪。或许,看看活生生的大鱼,比对着镜子思考人生,要有趣那么一点点?

他挑了挑眉:“听上去不错。船准备好了吗?”

快艇如一把银色裁纸刀,利落地划开暮色四合时分的丝绒海面。引擎的轰鸣取代了派对的嘈杂,咸涩的海风猛烈地灌满南烛觉的衬衫,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倦怠的甜腻香气。教练将船驶向远海,城市的灯火逐渐缩成一条镶在地平线上的碎钻项链,而前方,是无边无际、深蓝近墨的浩瀚。

就在南烛觉几乎要再次坠入那种对壮阔景致也感到麻木的临界点时,教练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指向左前方:“看!”

起初,只是一道比深海更浓的阴影。随即,庞然的背脊破开水面,宛如一座移动的、深灰色的古老岛屿,光滑的皮肤上反射着天际最后一缕熔金般的霞光。

嘹亮、悠长、穿透力极强的鲸歌透过海水隐隐传来,那不是声音,更像是直接作用于胸腔的共鸣,一种来自洪荒的、沉静而磅礴的叹息。紧接着,巨大的尾鳍优雅地扬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而有力的弧线,轰然入水时激起千堆雪浪,在晚霞中折射出虹彩。

这一刻,南烛觉忘记了“乏味”这个词。他扶住船舷,指节微微发白,不是为了恐惧,而是被一种纯粹的、压倒性的自然之力攫住。那巨兽沉入深海,留下逐渐扩大的漩涡和久久不散的、带着生命咸腥的水汽。C27鲸群的其他成员陆续在远处现身、换气、下潜,像一场默契而庄严的深海仪式。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海浪声、风声,和那回荡在灵魂深处的鲸歌。

返航时,南烛觉的心绪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以至于当快艇靠近码头,看见南笙正娇笑着被一个高大男模扶下另一艘更花哨的游艇时,他竟觉得那画面有些过于鲜艳和渺小。

“Gallen!你跑哪儿去了?错过最精彩的部分!”南笙挥手,颊边飞红,不知是酒意还是夕阳渲染。

“去看了一点……真正的大场面。”南烛觉登上码头,腿还有些微发软,是久违的、因震撼而非疲倦带来的虚浮感。

“嘁,鲸鱼有什么好看,冷冰冰的。”南笙挽住他胳膊,凑近挤挤眼,“比得上活色生香?”她身上混合着高级香水、香槟和阳光的味道。

两人说笑着朝岸上走,南烛觉随口应付着堂妹对派对上某个新锐设计师的吐槽。他们没有注意到,码头栈桥边,一个正在收拾缆绳的侍者,在看到南烛时,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与不安,随即迅速低下头,将表情掩藏在帽檐的阴影下。

“对了,”南笙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戏谑,“你猜我前几天听到谁的消息了?你的‘那位’——魏清嘉。”

南烛觉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谁?”他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

“少来!你那个八百年前的初恋,学表演的那个。”

南笙戳他手臂,语气里带着猎奇的兴奋,“听说他今年时来运转,不知拜了哪路神仙,接了个能让所有演员眼红的本子。现在圈里都在传,金鳞奖的影帝桂冠,怕是半截已经落在他头上了。你说你当初要是……”

她的话被一阵突兀且极具侵略性的引擎嘶吼打断。那声音不像普通快艇,更像某种深海猛兽的低哮,由远及近,撕裂了黄昏码头的宁静。一艘线条凌厉的黑色快艇,如同贴着海面飞行的箭镞,以一种近乎嚣张的速度切入邻近的私人码头水域,在最后一刻才利落地甩尾、减速,溅起的大片水花在夕阳下仿佛泼洒出的熔金。

艇上只站着两个人。

前面那人,正是魏清嘉。

他并非南烛觉记忆中那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眼神清亮的艺术生。

一身剪裁精良的炭灰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敞着,袖口挽起,露出的小臂线条紧实,肤色是长期在镁光灯与户外拍摄下形成的匀称的蜜色。海风将他梳得并不那么规整的黑发吹得更乱,几缕发丝垂在额前,却丝毫无损那种强烈的存在感。他没戴墨镜,眉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着,是一种经历过摔打与磨砺后沉淀出的锐利,而非少年时的青涩。

他没有立刻下船,而是单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微微侧着头,正听身旁一个穿着助理模样的人急切地汇报着什么。魏清嘉表情很淡,甚至有些冷,偶尔点一下头,目光却像淬了冰的探照灯,缓缓扫过码头——那是一种习惯性的、对环境的审视与掌控。

然后,他的目光,毫无征兆地,撞上了数十米外,正被南笙挽着胳膊、怔然望来的南烛觉。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海风凝滞了。

魏清嘉的眼神在接触到南烛觉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绝非单纯的惊讶或偶遇的茫然,更像某种深埋的、复杂的东西被猛地从冰层下钩起,尖锐的破冰一闪而过。他的眉峰极细微地蹙起,嘴角那抹习惯性的、或许是为了应对镜头的淡弧,似乎僵硬了零点一秒。

但仅仅是一瞬。

快得让南烛觉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是不是夕阳的光影和他自己混乱心绪制造的错觉。

下一秒,魏清嘉的眼神已经恢复成那种无波无澜的深潭。他甚至没有移开视线,就那样隔着动荡的海水与渐浓的暮色,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地,与南烛觉对视了足足有两三秒钟。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恨,也没有旧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评估般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个突然闯入镜头的、无关紧要的陌生背景板。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看完了一个无趣的景致般,移开了目光。

也正是在这时,他身侧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那个戴着渔夫帽的小男孩,一直乖乖靠在他腿边,此刻似乎被码头灯柱上忽然亮起的暖光吸引,兴奋地踮起脚,拽了拽魏清嘉的衣角,指着那边,仰起小脸急切地说着什么。

这个动作让南烛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男孩侧脸的弧度,那仰头时后颈脆弱的线条,那活泼又依恋的姿态……与下午那个“球球”惊人的相似!不,不仅仅是相似,那种模糊却又强烈的熟悉感再次汹涌而来,这次还混杂了魏清嘉的影子——那孩子的眉眼轮廓,依稀竟能看出几分魏清嘉年少时的清俊模样!

一种荒谬绝伦的、冰线般的熟悉感,瞬间窜上南烛觉的脊椎。太像了。像下午那个叫他“daddy”的球球?还是像某种更深层、更模糊的印记?

似乎是察觉到了凝视的目光,魏清嘉忽然抬起头,朝这边望来。隔着数十米波光粼粼的水面,两人的视线在氤氲的暮色与海风中,有了短暂到几乎难以捕捉的交汇。

南烛觉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情绪。而魏清嘉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只是随意掠过这片码头,随即,他自然地伸出手,护住了身边兴奋乱动的小男孩,低头说了句什么,便带着孩子转身,背对着南烛觉的方向,走上了专属的栈桥,身影很快消失在岸边的绿植与暖色灯光之后。

接着,他再没有看向南烛觉这边。他护着男孩,利落地跨步上岸,助理迅速跟上。三人沿着专属的木质栈桥,很快走入“翠珀”酒店私人区域那片精心设计的、光影交错的园林之中,将码头、海水,以及怔在原地的南烛觉,彻底抛在了身后。

“看什么呢?”南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空荡荡的相邻码头和荡漾的水波,“哦,那边是‘翠珀’酒店的私人区域,听说最近住了些低调的贵客。走吧,饿死了,餐厅订好了!”

南烛觉被南笙拉着往前走去。码头的灯光渐次亮起,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木质地板上。身后的海,吞没了最后的霞光,变得幽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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