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之上》

鹤如/2022.11.11

夏天的落日夕阳炙热，无差别地将路边的石板路烤得热烈滚烫。

位于青山街十字路口的临山宾馆楼下，排了一群刚刚从青山中学放学出来的学生。

连恬跟随着大队伍，走进临山宾馆一楼的店面，和别人不同的是，她把书包放了下来。

没等她停下来喝口水，便听见有人喊自己。

“恬恬，你去帮妈妈从楼上冰箱里，再拿一箱饼下来。”邱玉和请来的店员两个人正忙碌不堪，现在又正值放学期间，实在是腾不出时间再上楼拿东西，见到连恬进来，她连忙吩咐道。

好在连恬已经习惯这种情况，她没吭声，只是把书包重新背上一边的肩膀，朝楼上走去。

邱玉忙着点单、打包的同时，还要负责结账，店里店外都坐满了人，她还要时不时停下来，和几个客人进行交谈，随之而来的还有她爽朗如铃的笑声。

做生意的人，在这方面总是要格外的活络。

另一边，油炸的里脊肉在锅内翻滚，发出“滋滋”地冒泡音，店员用漏勺将里脊肉捞出来，放在一旁冷着，又继续朝着油锅里下了一袋里脊肉。

店内的喧嚣不绝于耳，直到连恬踏入二楼的区域，终于有所好转。

二楼的区域比一楼更宽阔，大概有十几个房间，连恬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用钥匙打开门锁，把书包丢在门口的地上。

书包被装的满满当当，有棱有角，里面全都是今天发的新书，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书包和地板相触，发出一道闷响，但转而便被关上房门的一声“咚”掩盖。

连恬把钥匙放在校服兜里，拐进厨房。

厨房里有一个大的冰柜，是邱玉买回来用来专门装批发回来的夹馍和里脊肉的，另一边还有夏天没卖完的桶装冰淇淋。

她熟练地掀开一边的柜门，从里面把一箱夹馍饼拿了出来，又打开另一边的柜门，用盒子给自己挖了两勺冰淇淋，晾在厨房的窗台上，准备等会儿上来再吃。

做完这一切，她双手抱住这一箱夹馍饼，从厨房里走了出去。

整个二楼的区域，她熟悉无比。

一进门便是大厅和登记台，登记台旁边挨着一个小走廊，直着往里走，依次是邱玉、连恬的房间，再往后就是厨房，而从里面往外走，是一个由暗到明的过程。

太阳还没有落山，余光落晖照耀在大厅的侧方，这时候，连恬看见沙发边上坐了个男生。

之所以说是男生而不是男人，是因为连恬认为他们两个人的年龄应该是相近的。尽管他浑身散发出一种超脱稚嫩的气息。

连恬一时之间找不到形容词，她停下了脚步，站在走廊上观察他。

他的个子看起来比自己稍高些，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面。头发蓬松，额前的碎发散乱，连

着眼睫，脸很瘦，整个人看上去乱，面容上的眼睛却像是镶嵌了一双深邃的黑宝石。

之所以注意到他的眼睛，是因为许是连恬的目光过于灼热，男生像是受到了感应，视线对了过来。

没有情绪。

黑宝石里面没有光芒，还衬得他无端有些病恹。

这个年龄的女生被这样看着，多少有些不自在。连恬抿了抿唇，走了出去，问道：“你住店吗？”

她不确定男生是刚来的，还是之前就坐在这里，只是她上楼的时候没有注意。

场面静了一会儿，对方盯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哦，不是住店的。

那应该就是等人的吧。

连恬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甚至替他假设，他应该是跟着父母一起过来住店的。

这种情况以前也有，她不觉得稀奇。

如果不是要住店的话，她就没必要再在这里停留，何况邱玉刚刚催她上来拿饼，她已经耽搁一会儿了。

连恬抱着纸箱，步伐稍快，头也没回地朝楼下走去。

连恬刚把纸箱搁在桌上，邱玉立马便递了个袋子过来，不忘交代道：“恬恬，你把这两个肉夹馍拿上，给楼上那个小男生一个，你自己再吃一个，先做作业，等会儿妈妈把下面弄完，就上来炒菜。”

这种情况在此之前已经演练了不下百次，连恬全然习惯了，她下意识点点头，把袋子接了过来。

暑假期间，她写完作业还能下来帮忙招呼客人，让邱玉轻松些，晚饭也能准时吃，但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学生聚集起来，生意比暑假还要火爆，晚饭时间只能往后推迟。

邱玉看她懂事的模样，也甚感欣慰。

她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总归是有些顾不过来的，好在连恬懂事，没怎么让她操心。

她拍拍连恬的脑袋，说：“行，你先上去吧。”

连恬提着袋子上楼，一拐角便看到了那个男生，他还维持着相同的坐姿，没动过，像是不觉得难受。

连恬停住，从侧面看过去，她觉得男生有些过于消瘦，就像是营养不良似的。出于这种感觉，连恬直接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个纸袋子，递了过去。

连恬：“给你。”

肉夹馍刚刚出炉，滚烫的香气扑鼻，不容忽视。男生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口水吞咽的动作太过明显，被连恬直接捕捉。

“……”饿死鬼投胎。

她这样想倒没有恶意，班上的那些男生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也都是眼冒绿光、垂涎三尺，像几百年没吃过饭似的。

连恬想完，顺手把塑料袋放在旁边的窗台上。她朝自己房间走去，准备把作业拿出来写。

向来如此，只要二楼没有人，她都在在大厅的登记台上写作业。这样既可以写作业，又可以把宾馆的生意照顾到。

今天是第一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很轻松，都是些预习和抄写，不用动脑子。等写完作业，她还能用登记台上的电脑，玩会儿游戏。

想到这里，连恬心情莫名有些雀跃，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等把作业放在登记台上，她再回头看向窗台，准备去拿自己的肉夹馍的时候，表情却凝固住了。

塑料袋不见了。

它转而出现在男生的面前，只见他把塑料袋里面的另一个纸袋子也拿了出来，正在暴风吸入中。

无数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从神经末梢被召回，聚集在脑海里，接近爆发的边缘，连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的，饼呢？

她下意识就要呵斥他，没想到男生已经看了过来。

理智将即将崩出去的弦拉了回来，她意识到，这样不行。

左右不过是一个肉夹馍，自己想吃随时都能吃。他看上去是饿坏了。

说到底，也是她忘了提醒男生，这份不是他的。

连恬不再看那边，企图用这种方式维持住自己的理智和冷静，她将作业本翻开，免不得将书脊磕在桌上，和大理石撞击在一起，发出“嘭”的一下。

即便她什么都没说，也能看得出来心情不佳，特别是配上她冷漠的表情。

男生吃东西的速度说得上是狼吞虎咽，他吃完后，终于起身，把垃圾收拾干净丢进了垃圾桶。

“谢谢。”连恬听见他说。

他说话的音量很小，甚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处于变声期的原因。宾馆的大厅空荡荡，有回响，让声音无处遁形。

连恬停住笔，突然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宁放。”男生已经坐了下来，他看上去比刚刚来说稍显从容。大概是连恬给的肉夹馍，大概是两人已经在一个空间里相处了半个小时。

总之，他表情终于有了变化，还补充了一句，“宁静的宁，放荡不羁的放。”

“宁放。”她反复地咀嚼这个名字。

没听过。

青山镇就这样大，也没见过他。

“我叫连恬。”她说。

“肉夹馍挺好吃。”他回。

没等连恬说话，他已经接了下一句。

-

等连恬把作业写完，夜晚已经彻底来临，街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接连亮起，邱玉把楼下收拾完，赶了上来。

她环顾了一下上面的两人，连恬正在玩电脑，宁放则坐在沙发上。

邱玉招呼他：“你饿了没？阿姨今天有些忙。”

“不饿，肉夹馍很好吃。”宁放在邱玉面前似乎颇有礼貌，“阿姨，谢谢你。”

“能垫垫肚子就行，当饭吃还是不行。”邱玉提着楼下拿上来的菜往厨房走去，不忘吩咐道，“恬恬，你把茶几擦一下，再进来盛饭端菜。”

迅速把茶几用湿抹布滚了一遍，连恬进了厨房，终于忍不住问：“妈，这是谁啊？”

几个小时过去 ，没看见他的爸妈，也没有任何的交谈，连恬玩电脑的时候总感觉旁边有一道视线，她都受不了了。

邱玉像是听不懂她的意思般，随口回道：“就一小男孩儿。”

不是问这个！

连恬猜测道：“你朋友的儿子？”

刚说完，她又转念想到，邱玉平时社交简单，其实没几个朋友，还都是她认识的。

邱玉摇头：“不是。”

“那是谁？”

邱玉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放下菜刀，走过去把厨房门关上，顺便确认下宁放是否还坐在沙发上。

等把门关上，邱玉道出实情：“他，唉。他今天在咱们店门前，看了半天，想吃肉夹馍，但没钱。我以为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想着免费给吃一次也没事，又随口一问，才知道是从自己家里跑出来的。”

这个年龄阶段，是容易和父母产生矛盾，离家出走。

邱玉又说：“他不愿意说家是哪里的，我就想着先收留他住一晚，明天看看要不要联系警察或者怎么，把他送回去。”

“妈！”连恬越听越不赞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只觉得邱玉和连胜不愧是夫妻，两人都心慈心善，但自从连胜为了去救落水的旅客，害自己没了性命之后，连恬就……

这还是个陌生人。

算了，就一晚。

饭桌上，连恬一边刨饭一边想着，就心善一晚上，不会有大问题。

一切还在控制之中。

耳边不停地响起邱玉和宁放的对话，大部分都是邱玉一个人在说。

“还是应该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免得他们担心。”

“明天我联系下我们这边的警察，看看把你送回去，如何？”

“你今年多大了？父母找不着你，肯定会着急的，听阿姨一句劝，早点回去行不行？现在这个社会，自己在外面很危险。”

……

宁放拿起筷子，迟迟不敢夹菜。大概是他的沉默被邱玉当作默认，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吃这个，小炒牛肉。”邱玉转而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米饭上，“你看你，一个男子汉，太瘦了！你从家里出来多久了？”

“半年吧。”宁放也不清楚。

“嘶——”连恬倒吸一口凉气。

半年？

她小时候和妈妈吵架，也不是没想过离家出走这个办法来以此要挟，不过一想到出去第二天就要饿肚子，还是作罢。

毅力惊人的陌生人！

她的反应放在刚刚的话题里实在太失态，将邱玉和宁放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话题停了下来。

“怎么了，恬恬？”邱玉问道。

“哦哦，没事，腿刚刚抽筋了一下。”连恬赶紧糊弄过去，她随意扫到宁放的筷子，讶异道，“你居然用左手吃菜？”

邱玉这时候也发现了。

话题滑走，邱玉不忘念叨：“听说左撇子都特别聪明，你回去好好读书，上个好大学，不比离家出走强？自己受罪，父母伤心。”

宁放把刚刚邱玉给他夹的牛肉，放进嘴里。辣味、香味、坚韧的口感，他说不出来，只觉得很好吃。

像记忆里的味道。

心防好像渐渐放下，他终于说了上桌第一句话：“谢谢阿姨，不过我妈已经去世了。”

“啊？”邱玉听到这儿，看他就更是可怜了，她也是前两天和别人聊天，说起隔壁那栋大厦老板，妻子刚死，就娶了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小老婆。

哪儿顾得上管孩子不孩子的？

自然而然的，她好像就将宁放代入了进去。

“先吃饭先吃饭，”邱玉不想提及孩子的伤心事，“不过阿姨那肉夹馍味道还不错吧？就是今天刚开学，特别忙，就顾不上吃晚饭，只能让你和恬恬先吃肉夹馍，垫垫肚子。

一人一个？

福至心灵，宁放想起来连恬的袋子里只有两个。

她好像没吃到。

即便她当时没有说什么，但后面看自己的目光总是怪怪的。

原来如此。

宁放刚想道歉，就听见连恬已经说到另一件事：“妈，我们班说明天要交班费，一个人20块。”

……话题被岔开，他没了机会说话。

一来一往，邱玉又想到一茬，跟连恬说道：“恬恬，你房间上边不是个小阁楼吗？你等会儿收拾出来，让宁放去住一晚。”

“啊？”连恬下意识地想拒绝，“不是有很多空房间吗？”

宾馆又不是天天能住满，给他住一间不就好了。

说到这儿，邱玉也很抱歉：“今晚的房间都订给了楼上那个蒋阿姨，他们家明天有喜事，要招待客人，我不能临时给别人少个房间。”

“……”行吧，反正就一晚。

连恬的房间比邱玉更大，里面添置了专门的衣柜和书柜，再里面是一个楼梯，上面就是小阁楼。

连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阁楼里面躺着看书。

窗外树叶的缝隙会透过阳光，照耀在她的阁楼边，夏天的时候，她甚至能直接躺在地板上，不用怕着凉，冬天可以铺一层毛绒绒的小毯，在上面滚来滚去。

现在把阁楼让给他……

“好吧。”连恬想，阁楼里没有床，地板还特别硬，受罪的也不是自己。

她吃完饭，上阁楼把乱摆放的东西都放在一边，又把邱玉给的床铺和被子丢了上去。

下楼的时候，连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算是，睡在了一个房间里。好在阁楼有个门，可以挡住两人的视线，可以彻底的隔成两个空间。

连恬下楼，坐在书桌前，把刚刚冷下来的牛奶一饮而尽。

宁放在此时，敲了敲门。

“进。”连恬道。

他刚在公共厕所洗完澡，没有其他的衣服，就只能把白天的衣服又穿上。

有股怪味。

她退后两步，给他一个进来的空间。

这时候，连恬看见，他肩膀上还搭着一条白色毛巾，用来擦拭自己的湿头发。作用是这样的，但连恬看了看他不停滴落在地板上的水滴……

她只顾着看水滴下落，却没有注意到宁放的耳根子有些红，他咳了咳，有些不自在。

他从来没进过陌生女孩的房间。即便强装镇定，也会在其他地方泄露紧张的情绪。

他问道：“吹风机在哪里？”

连恬转身，把杯子放下，去翻自己的柜子。过路的时候，两人有过一个擦肩而过的瞬间，男生的气息将她包裹，连恬似乎在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彼此的性别不同。

她急忙撤退，离他更远了些，又为了装作无事发生，强硬地扯了个话题：“宁放，你吃饱没？”

“嗯。”

当然，他刚刚虽然不敢吃菜，但米饭吃得可不少。

整整两碗。

把吹风机递过去的时候，连恬小心翼翼地问：“你爸爸，不找你吗？”

宁放把吹风机的插头对准，连上电源，随即扯起个说不清楚的笑容说道，“不会。”

连恬犹豫了三秒，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爸爸应该对他不好。

宁放看上去营养不良，像个竹竿，回忆起同班的其他男生，应该和他年纪差不多，但一个个都壮壮的。

宁放没说话，而是改了另一个话题：“你读几年级？”

他今天看着她背书包回来。

连恬回头：“初三。”

“十六岁？”他有些摸不准，猜了个大概。

“十四！”连恬对自己的年龄很介意，不到当天晚上十二点她是不会更改自己的官方年龄的。

吹风机工作了起来，不停地释放热度，让空气升温。在算得上喧嚣的环境中，连恬听见他说了一句话。

“哦，那我算是你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