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夹在洗净衣物里的信,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郁乔的心湖里激起了长达数日的涟漪后,终究缓缓沉入了寂静的湖底。
没有回音。梁聿没有来找她,没有只言片语,甚至在之后偶尔远远遇见,他的目光也一如既往的平静,掠过她,如同掠过任何一片熟悉的树叶,不曾多停留一秒。
起初的几天,郁乔总是心神不宁。
课间操的集合铃声,食堂里突然的喧哗,甚至走廊上任何一个靠近的脚步声,都能让她心跳失序,下意识地抬头张望,随即又在确认不是他后,黯然地垂下眼帘。
郁乔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或许会觉得困扰,或许会轻蔑,或许……或许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动容?但任何一种设想,都敌不过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场细密冰冷的雨,渐渐浇熄了她心头那簇因冲动而燃起的火焰。
也好。她对自己说。这本就是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独角戏。
她交付了心事,卸下了包袱,便可以更轻装简行地,奔赴那场名为高考的战场。
寒假在混合着失落和决然的复杂心绪中到来又结束。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是在倒计时牌上数字锐减的压迫感中拉开序幕的。
开学第一天,班级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却足以扭转气氛的事情。班主任站在讲台上,面容严肃,身旁站着低着头的刘强,他的父母也来了,脸上带着羞愧。
“关于上学期末,针对陈柏同学的一些不实传言,学校已经调查清楚。”班主任的声音沉缓,却字字清晰,“纯属子虚乌有,是某些同学出于嫉妒和心理不平衡,恶意捏造并传播。陈柏同学的贫困生补助,是经过学校严格审核,因其优异的成绩和确实困难的家庭条件而正当授予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那个男生:“该同学的行为,严重破坏了班级团结,诋毁同学名誉,造成恶劣影响。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其停学察看处分,以观后效。”
教室里鸦雀无声。许多之前参与过议论、或冷眼旁观的同学,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刘强和他的父母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教室。班主任又说了些安抚和鼓励陈柏的话,然后,教室门被推开,陈柏走了进来。
她剪短了头发,原本有些枯黄的长发变成了齐耳的短发,显得利落而坚韧。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像被雨水洗刷过的石头,沉静,坚硬,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虚伪的冷光。
陈柏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拿出书本,仿佛刚才那场为她正名的风波,与她无关。
下课后,郁乔走到陈柏座位旁,轻声唤她:“陈柏。”
陈柏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神里的冷硬稍微融化了一些,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郁乔问。
“还好。”陈柏的声音很平静,“都过去了。”
她看着郁乔,忽然问:“你和梁聿,怎么样了?”
“都过去了。”郁乔低下头,重复了陈柏刚才的话,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们……根本不认识。”
陈柏没有再多问,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加油。最后几个月了。”
“嗯,加油。”
陈柏回来后,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试图融入任何圈子,不再对任何人露出讨好的笑容。
她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学习的堡垒里。她的成绩稳步上升,一次次月考,她的名字坚定地向着光荣榜前列迈进。
郁乔看着这样的陈柏,心里是敬佩的,她现在,也必须找到自己的路。
她也将自己完全埋进了学习里。
梁聿的沉默,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该收起来了。
郁乔不再刻意去寻找他的身影,不再计算他可能出现在食堂的时间。她甚至避免路过那棵银杏树,那片池塘,那栋陪读房。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无穷无尽的试卷和复习资料中。
错题本又增厚了两本,英语作文的模板和高级句式被她背得滚瓜烂熟,数学的压轴题即使做不出来,她也强迫自己写出尽可能多的步骤。
郁乔的成绩在一种近乎自我惩罚的努力下,艰难地向上攀爬,终于稳定在了能够触摸一本线的位置。
父母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喜悦。
可是,越是不想去在意,某些东西却越是容易闯入眼帘。
高三下学期,梁聿的母亲来陪读了。
郁乔偶尔能看到那位气质优雅的女士提着菜篮进出陪读房。
从此,梁聿几乎不再出现在食堂,他的一日三餐都由母亲打理。
郁乔见到他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他像是彻底从她的日常视野里消失了,只偶尔在年级大会上,或者在光荣榜最顶端的位置,提醒着他的存在。
这最后的学期,郁乔的心境,如同江南春夏之交的天气,时常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郁郁寡欢。
是因为梁聿的彻底消失吗?还是因为高考临近的巨大压力?抑或是,对即将到来的、可能与过去一切告别的怅惘?
她不再去想。她只是将自己投入到学习的洪流中,试图用疲惫淹没所有纷杂的思绪。
时间像指缝间的流沙,飞速流逝。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后定格在个位数。
高考前一天的下午,看考场。
郁乔按照准考证上的信息,找到自己的考场和座位。坐下来,感受了一下桌子的平稳度,在心里默默规划着明天文具的摆放位置。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径直走向她斜前方的一个座位。
梁聿。
郁乔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几乎停滞。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同一个考场。这算是命运在彻底告别前,给予的最后一点施舍吗?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运动裤,侧脸依旧清俊,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准考证,确认座位号。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郁乔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袋,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她强迫自己不再看他,拿出最后一份复习资料,争分夺秒地默背着古诗词和文言文知识点。
考前最后的几十分钟,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心翻涌的状态下度过。
最后一场考试是理综。这是郁乔最没把握的一科。进场前,她站在走廊上,做着最后的深呼吸。
梁聿从她身边走过,脚步顿了顿。
郁乔下意识地抬头。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很短暂,却异常清晰。然后,他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毋庸置疑的笑容。
他说:“加油。”
只有两个字。清冽的,熟悉的嗓音。像一阵微风,拂过她紧绷的神经。
郁乔愣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梁聿已经走进了考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那一场考试,郁乔觉得自己的笔触格外顺畅。那些原本艰涩的单词和长句,似乎都变得温顺起来。耳边仿佛一直回响着那声“加油”,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照亮了她最后一段冲刺的跑道。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标志着高中时代的彻底终结。
郁乔平静地收拾好文具,将试卷和答题卡交上。她没有回头,没有去寻找那个身影。
就像她在信里所想的,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了。见完了人生的最后一面。她已表明了心意,没有留下遗憾。
走出考场时,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同他们每一次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相遇。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合着一种解放后的茫然。
郁乔撑开伞,汇入涌动的人流。妈妈果然等在校门外,手里捧着一束鲜艳欲滴的向日葵。
“辛苦了,乔乔。”妈妈将花递给她,眼里有泪光闪烁。
郁乔接过花,抱了抱妈妈,脸上露出了真正释然的笑容。“妈妈,我考完了。”
她跟着妈妈往家走,脚步轻快。走出几步,她还是没能忍住,最后一次,回过头,望向校门的方向。
纷乱的雨伞和人群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梁聿也刚走出校门,他没有打伞,微微仰着头,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
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侧过头,目光穿越嘈杂的人群,投向了她的方向。
隔着雨幕,隔着攒动的人头,郁乔似乎看到,他脸上带着一抹清晰的笑意?那笑容不同于考场外短暂的鼓励,更轻松,更真切,仿佛也卸下了千斤重担。
是错觉吗?郁乔不再去深究。她转回头,紧紧挽住妈妈的手臂,汇入了通往新生活的人潮。
她的高中,她提心吊胆的春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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