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败家子

大燕,皇城,蓬莱殿。

夜晚刚刚开始,偌大的宫殿里,烛火摇曳间,只有孤零零的五个人影。

“姑娘,姑娘!用力啊姑娘!”

“啊——”

“已经看见头了,再加把劲!”

“我...我没力气了...”

“陛下呢?怎么还不来?还有,怎么不派太医来看!”

“陛下...陛下说姑娘和孩子能不能活...看天命。”

“荒唐!”

“啊——”

“生了!姑娘生了!是个男孩儿!”

满头大汗的稳婆抱着刚生下来,皱巴巴红彤彤的孩子跑到衣着华丽,看起来年龄都能当这姑娘的娘的女人面前,看起来比孩子的母亲都高兴:

“恭喜娘娘,姑娘生了,是个小皇子!”

被唤作“娘娘”的夫人脸上的担忧终于化作了欣喜:“姑娘怎么样?”

稳婆刚要说话,就听见守着姑娘的小宫女尖叫一声:“不好啦!姑娘流了好多血!”

稳婆一把掀开接生的锦被,扑面而来的浓重的血腥味让她暗叫不好,稳婆冲娘娘使眼色:这姑娘怕是要挺不住了。

那小姑娘伸出手,娘娘让稳婆和剩下的两名宫女都退下,她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最后的时间里,她也想跟这个小丫头独自待一会,毕竟,她还是挺喜欢她的。

娘娘心疼地将姑娘搂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轻轻地说:

“我也有一个女儿,她比你稍微大一点儿。”

“...是吗?”

“嗯,她和你一样讨人喜欢,一直在我膝下养着,直到她和亲远嫁。”

“她...真可怜。”声音轻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脱离人世,羽化成仙。

“她,哎,听说她夫君还是挺疼她的。”

姑娘没有说话。

“我前几年听说,她也有孩子了,生的时候很痛苦,但她也挺过来了,后来又生了一个呢,你会没事的。”

“我...我...啊,希望...如此吧。”

娘娘吻了姑娘的眉心。

“我...好困啊......”

娘娘眼角泛出了点点泪花,她将姑娘抱得更紧了些:

“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姑娘的左眼滑落,她眨了下眼:

“好...您真像...我娘...”

姑娘沉沉地睡了过去,此生都不会再醒过来。

娘娘看着姑娘身侧,襁褓中的婴儿:

“金鸾——”

不一会,刚才出去的,模样清秀的新罗婢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

“娘娘。”

“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服侍我,你跟着这孩子,护着他,让他好好地长大成人,授爵封藩,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明白吗?”

“奴受命。”

“还有,不要告诉他是我安排的这一切。”

“是。”

蓬莱殿的夜十分漫长,仿佛那曾经艳如朝阳的姑娘的离世,带走了这里最后一点光亮和暖意。

大燕,京城,敏宁王府。

“《淇澳》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

敏宁郡王李笏坐在书房里,一手撑着脸,一手翻着《治略》,用来写字的上好狼毫卡在他撅起的嘴和鼻子之间,脸上还有几道可笑的墨迹。

上边不老实,底下也没闲着。

小王爷的屁股在凳子上挪来挪去,好像凳子上有针,扎得他坐不安稳似的。

教书的夫子忍无可忍,他放下书册,伸出戒尺,严厉地敲了敲小王爷的桌子:

“七殿下,专心听课。”

“是。”

不情不愿。

七殿下没有和其他皇子一起在凌烟阁瞻仰前辈风姿,激励自己苦学,反而是享受到了太子般的待遇,单独有一个老师教授他知识,不过他一个小小郡王,自然是不可能全然和太子一样:太子殿下读书在崇文殿,而他,在敏宁王府;太子的老师有三个,不是两朝帝师,就是新科状元,至于他,老师是与新科状元同年殿试的探花郎,一个不太受重用的小翰林,年轻得很。

之所以对他特殊对待,那是因为皇后对皇帝说,这孩子出生就害死了母亲,是不详之人,而且她发现,这孩子有点傻,你说他吧,也能听得懂别人说话,但就是感觉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所以不宜和其他皇子一起学习,他会影响大家。

皇帝本就没想到这孩子能活下来,所以他同意了皇后的提议。

不光皇帝皇后不待见他,这阖宫上下就没有看七殿下顺眼的,在他还没立府的时候,和皇子们一起住在宫里,别人的宫里都是热热闹闹的,只有他的鹤羽殿,清清冷冷,徒留金鸾和他相依为命。

刚出生,他没有奶娘,也没有牛乳羊乳,金鸾只能白糖兑着温水给小殿下喝。

大一点,他的兄弟们就找他打架,他经常被打的鼻青脸肿,金鸾没办法,哭着去求皇后主持公道,皇后不管,他自己忍痛挨过漫漫长夜。

再后来,他的弟兄们开始给他下毒......

只有身边没孩子的钱贵妃对李笏好,他经常把孩子接到自己的仪秋宫小住。

李笏也很喜欢她。

说起钱贵妃,她倒真是个妙人。

她祖父是当朝太子太保,祖母是齐国夫人,父亲是礼部尚书,母亲是清平县君,如此出身,人却温柔知礼,丝毫不嚣张跋扈。

她长相并不能说是大美人,但看久了也会觉得她很顺眼。

她不太关心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最喜欢的就是研究美食,所以她的体态并不是很纤细。

她有一个女儿,多年前嫁到东突厥去了,现在膝下无子。

所以她很疼爱失去母亲的李笏,即使他被说成不祥之人,即使他不像正常孩子一般聪慧。

老师见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七殿下又走了神,怒火中烧,不过刚要发作,他心中又突生一计。

“殿下。”

“啊!”

“殿下频频望向窗外,是有何要事么?”

“非也。”

“哦?”

“我在看窗外的一丛虞美人。”

“原来如此,既然殿下如此关注这花,不如您就借这花赋诗一首,也让为师看看多日来的成果,如何?”

“好。”

小郡王没犹疑,他脱口而出:

“万花丛中立,浓艳自欣宜。芙蓉俏粉面,微风携裳离。红浪几回涌,莺啼稍将息。他年若高中,愿花与鬓齐。”

语调玩味。

“这首小诗,学生叫它《百般娇念孟郎》。”

“你!”

“哈哈哈哈!孟夫子,您意下如何呀?”

“一派胡言!”

孟夫子将手里的《治略》捏成一团,皱巴巴的像步入暮年的老者。

他孟筠如今活了二十有五,连一个姑娘都没搭上话过,这小殿下,居然写如此孟浪之语来戏弄自己,实在是......

忍无可忍!

他一把将书册甩在梨花木的大桌上,愤然离去。

“夫子慢走——”

孟筠的左脚刚要迈出长廊布满青苔的石阶。

“李笏!”

全敏宁郡王府就没几个人,在仅有的这几个人里,能如此直呼小王爷全名的,只有一个人。

金鸾。

在孟筠被吼声定住的同时,一清丽温柔的妇人朝他跑来,那人头上戴着金丝攅珠钗,玉花挂珠步摇,一路叮叮当当,她跑得太急,步摇上仅有的几颗珍珠缠在了一起。

“孟先生请留步!”

“金妈妈。”

“孟先生,您息怒,七殿下做的错事,我都会管教他,还请您别不管七殿下,我们小殿下蛮横无知,正需要您的教导啊。”

“金妈妈,您真应该去看看小殿下都写了些什么!”

“我一定看,我一定看。”

“他才十有五岁,居然,居然写那些......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居然写那些浓词艳赋来讽刺我!可见平日都在干些什么,您多看管他些吧!”

“我回去就打他手心,给您出气。孟先生,您想,我们家小殿下,全京城有名的痴儿、纨绔,连陛下和娘娘都拿他无法,据我所知,您在翰林院一年也没给您什么真正的职位,那是因为您本有才华,却无施展的地方,倘若您把全京城的痴儿教出了个名堂来,陛下定能多看您几眼。”

“当真?”

“要不当年殿试,状元和榜眼二位郎君都有了职位,只有您还是翰林,您可知是为何?”

“为何?”

“那是因为,先前在殿试上,陛下原本看中您啦,但您定是紧张才没中那状元郎,陛下对此深信不疑,但又一时没有合适的理由封赐您,故而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让您证明自己啊。”

“......”

“您可要好好把握!”

孟筠握住金鸾的手,神色中满是自信。

“那如此,您今晚叫小殿下把《治略》里毛诗讲过的部分抄写十遍为宜,能背诵最好。”

“好,孟先生您多费心。”

金鸾送走了孟筠,准备回去处理李笏。

反正这郡王府关起门来过日子,她打小殿下的手心已然成了常事。

全然不知危险将至的小王爷正仰躺在大叶芭蕉翠绿的荫凉下,提着一串葡萄,一下一下的往嘴里送,紫色的葡萄粒在光下,与西域进贡的那些琉璃无甚区别,晶莹剔透,还带着些水珠,品相更为诱人。

“李笏,你过来。”

金鸾看着李笏没个正形地躺在贵妃榻上,火不打一处来。

“妈妈,来尝尝这葡萄。”

“李笏,你今天给夫子写艳诗了是不是。”

“那是夫子先让我写的,我就写了。”越说声越小。

“夫子怎么可能让你写这种东西。”

“就是他......”

“把手伸出来。”

“伸出来!”

李笏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绞在一起,金鸾来揪他衣袖,他跟金鸾较劲,终于还是被拽了出来,他的掌心被掰开,木做的戒尺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孩子细嫩的掌心,不一会就见血了。

“你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你,李笏,你记着,孟先生是能教你东西的人,你要好好跟他学,不能辜负陛下和娘娘的好意,知道吗!”

掌心的伤口早就麻木,不再往出渗血,但李笏还是流下泪来,因为他知道,这回金鸾是彻底动怒了。

傍晚,暮色四合。

李笏被关在书房里抄书,金鸾进来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金妈妈,我嘴里发苦,想吃些甜东西。”

“之前的汤圆还剩一些,我给你煮。”

“嗯!”

一盏茶的功夫,金鸾就端着一盏天青冰裂纹瓷碗进来了,早已饥肠辘辘的李笏闻出了红豆沙的味。

“红豆的?”

“你真是狗鼻子。”

“嘿嘿。”

金鸾把碗盖打开,放在一边,又把勺子摆在另一边。

李笏没有动。

“你不吃?”

“今天手被妈妈打疼啦,吃不了,妈妈你喂我吧!”

金鸾看了看李笏包着纱布的手,抱臂站了一会,最后伸手开始喂小孩。

“有劳妈妈,真好吃!”

“你啊,快吃,吃完接着抄书。”

书房点的蜡烛,外面风一吹,烛火摇曳,听说西洋有人研制出了一种煤油灯,那玩意儿更大更亮,喂李笏的空当,金鸾环顾四周,要是能卖到国内就好了,这样既剩了好些不必要的支出,又能给小殿下换一个更亮的居室。

朦胧的烛火间,李笏看着为自己吃饭的金鸾,恍然生出一种他们本是一对寻常人家的母子一般。

若是真的能这样,该多好。

次日清晨。

李笏刚起床,就看见宫内的侍郎来了府上,那人和金鸾说了会话就走了。

这刚是下朝的时辰,能有什么事找他?难不成要削他爵?

他穿好了衣服出来找金鸾,得知了一件令他无比头大的事。

陛下要他进宫,考他学识。

一顶软轿抬进宫中,多日不见的父子俩,相对无言。

庆明帝不说话,是因为他没想到自己能生出这样一个白痴废物,酒囊饭袋来。

李笏不说话,是因为几乎没回答上来他父皇的问题,心虚。

软轿从哪来,回哪去。

轿子刚出承天门,庆明帝就下旨,撤了孟筠的位置。

金鸾派人跟着打听,结果打听出这么个消息来,一口气卡在胸中,上不来下不去。

她顾不得生气郁闷,披上斗篷,一匹快马,转身就进了宫。

她要去求人。

她要去求皇后武画屏。

李笏也许此生都不会知道,是他的金妈妈,昏倒在烈日下清宁宫的烫人石板上,才换回陛下马上就到孟宅的圣旨。

正因为他不知道这些,所以在这风波过去之后,又跑去了清风楼,和一群狐朋狗友玩闹。

“我说小七爷,您这回真是玩脱了啊,手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好全。”

李笏举起酒杯,神色哀伤:

“可不是,估计得留疤喽。”

“小七爷,您别难过了,我啊,最近从博钦来到商旅那里买了个东西,想等您好了,给您做贺礼。”

“哦?那就没必要等了,我今天不是来了,快拿给我看看。”

那小少爷让下人拿上来一个巨大的用布盖着的东西,引来了这一大桌子纨绔的目光,

“所以这是什么?”

“您打开不就知道了?嘿嘿。”

下人把东西托到李笏面前,他捏住麻布的一角,用力一掀。

“哇——”

“它好漂亮!”

“这莫非就是......”

是一只巨大的笼子。

里面有一只来自遥远雪域的金雕。

李笏让金雕落在自己的小臂上,满意地看了一圈:

“不错啊...等等。”

这只金雕的利爪上,绑着一串绿松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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