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自然语言输出流畅。
燕无乐没有说话,她退开一步,谨慎观察着面前的男人。
比起出厂设置下标准的三庭五眼和均匀肤色,男人的眉骨更高耸,脸型也少了点钝感。
而略微下垂的眼尾配上滚圆的漆黑瞳仁,又增添了些许无辜单纯。
男人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她,见燕无乐不回答,他眨了眨眼,又问了遍“我是谁”。
这次的语调没有末尾上挑,强调代替了疑惑。
自主应答机制过关。
燕无乐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打了个勾,随后思量起自己的答句。
为了使男人的各项机能有无限接近人类的可能,她索性直接删除了后台操作面板的程序,一切输入全靠自然语言。
过去读书时,师门内流传她是个实验疯子,当时的燕无乐听到后不以为意,而现在眼睁睁看着编写界面关闭、隐藏,意识到今后的所有决定权都交由“男人”自己时,燕无乐才发觉流言的评价还挺准确。
没有程序员会这样不留后路,更何况是这种东窗事发必进星际监狱的大事。
燕无乐退开一步,在男人视线所达不到的地方,她的机械臂边沿露出了细微红光,那是动力蓄能完备的记号,设定瞄准点是男人胸口的能量源。
还有最后一项启动测试,只要他表现过关,她这用于销毁的一拳就可以不用出现。
二人视线相交,相距一米。在肉眼不可见的地方,一连串数据飞速生成着,男人微微眯起眼,分析结果显示面前这个成年女性听见且听懂了他的问话,她在故意避而不答。
燕无乐也观察着男人的面部表情,超高精度的模拟肌肉纤维和缜密的配套代码,让一切趋势无所遁形——这也是她设计初期就计算好的。
她要创造出一个完全不带任何功能性目的、无限趋近于人类的高级智械。
男人见她无动于衷,皱起眉头,嘴唇抿起。他跨出“衣橱”,燕无乐随之退后一步。
——但凡下一秒他有任何拒绝沟通的暴力倾向,预备状态的机械臂会比人类更果断。
……但真要这么做吗?这背后堆砌了她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她的小腿已碰到床沿,拖延时间的战术到了尾声。只见男人动了手臂,燕无乐也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机械臂抽了出来。
红光流转,蓄势待发——
燕无乐屏住呼吸,祈祷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但男人只是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两秒过后,又将视线重新投向燕无乐。
“……你好?”
或许是瞥见了燕无乐不同于常人的右臂,他原本的问题滞在空中,最后变成了一句礼貌的“不好意思”。
……哦?
这是什么意外收获?
燕无乐用左手环住机械臂,上面的红光逐渐黯淡,掌心感受到的温度也在流失。
她简单琢磨了一下男人的反应,推断出这应该也是自适应程序的结果。
不管怎样,启动测试全部通过。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回了句“你好”。
男人眨眨眼,墨色瞳孔流淌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平和。
窗外月朗星稀,燕无乐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至关重要。这是一条命名指令,奠定的是他从今往后无法更改的基础信息。
夜幕如同一颗无垠的瞳孔,悄悄凝视着狭窄窗景,弦月不再夺目,远方的山峦已被微白的天色衬托出身形。
——看来是个晴朗天。
燕无乐收回余光,她正视着男人,一字一顿地说:
“你叫应霁,”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秘书。”
男人点点头,爽快地接受了应霁这个姓名。但对于燕无乐同样迟疑的“秘书”一词,他也露出了同样的困惑。
“秘书?”
“是暂时的,”燕无乐展开卧室光屏,上面赫然罗列着她在科鸢的职务信息。
“科鸢集团不缺专业助理。请你主要是做我的私人秘书,会有公司内部的事,但不多,而你的身份也要对其他所有人保密。”
所有文字信息都被应霁收入眼底,那里有一对针孔摄像头,也是一个输入端口。
“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呢?”
“私下不用客气,叫我名字就好。”燕无乐顿了一下,心想怎么发展成了这么个公事公办的场面。
但如果刚才就开口说“你是来跟我谈恋爱的”,她或许更接受不了。
当下,智能伴侣早就不是什么新奇的产品,而她要的也绝不只是一个完美男友那么简单——虽然开始是色令智昏了一下。
“总之,我会帮你办妥身份名片和入职资料,工作可以帮助你更快熟悉人类行为和金銮城的社会规则。”
“而你的基本任务是,隐藏自己的非人身份。”
应霁的表情略有愣怔,燕无乐知道这是在处理指令。很快,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得体的微笑,“我明白了。”
“从现在开始,我要假扮您的‘人类’秘书,不能在外人前漏出破绽。但我还想知道,您说的‘暂时’又是多久?”
应霁转向卧室墙壁上的光屏,神情了然:“您是科鸢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不出意外的话,未来您都会坐在总裁之位上……那我为何是‘暂时’的呢?”
这反问倒是出乎预料。
“暂时”算不上指令漏洞,但应霁却敏锐地从她犹豫的语气中捕捉到了这个词。
非常智能又快速的反应——既符合了她的预期,又带来压力。
燕无乐感到后背渗出凉意。她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暂时’的意思是你不会一直身为秘书。当你学得够多时,你自然会有新身份。”
为节省算力和掌握行动,从未有人会向同一个人工智能开放如此强大的算力。但不安褪下后,燕无乐并不后悔。
应霁也识趣地不再刨根问底。
他那一双漆黑的小鹿眼适时地流出乖顺,少了精明,多了朝气,活像刚毕业的清澈实习生。
“那我需要做什么呢?”他手指一动,卧室光屏就换了内容,“您明明不缺秘书。”
……看来清纯印象只停留在他不说话时。
燕无乐瞟了眼光屏,上面滚动着飞行器中的智能助理程序页,还标红了她之前找不到的倾向性bug。
“您这已经有智能助理了,它还带了个小跟班。”
他的指尖在空中一掐一放,那几大段鲜红的bug就被摘了出来,燕无乐定睛一看,才从中找到了一小串监控反馈指令。
“一个小尾巴。”燕无乐喃喃道。
“牵一发而动全身,尾椎也连着脊柱。”应霁又建了个测试页面,测出的IP距本家不远,“不过信号收发依旧在科鸢内部,这条倾向性指令可能本意不坏?”
管它坏不坏,留着就有后患。
真正被考虑到的主角还在兴趣盎然地翻看智能助理的程序,浑然不觉燕无乐的注视。
半晌,她下了第二条指令:“都删了吧——”
“把它整个从我的飞行器和别墅中移除,把内存腾出来,今后你来接管智能助理的位置。”
应霁应声行动,他又捡起方才自动脱落的电源线,换了个接口,又连上“衣橱”内壁。
另一端却不往原先的胸口,燕无乐顺着他的手部动作看去,只见劲瘦的腰侧鲨鱼肌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端口,正藏在人鱼线的末端。
“嗡”的一声震动,线路接通,光屏上有关智能助理的页面不见了,转而被一条进度缓慢的读取条取代。
流转的荧光很快被肤色掩盖,应霁跨过地上层层叠叠的胶皮线,最后站在了大床旁边。
正坐在床角的燕无乐:“……?”
“置入过程大约持续六个小时,而您今天休假。”
电动窗帘忽然合起,卧室刚亮起没多久的天光又被驱散,床头灯亮起。
光线昏暗,映得面前的男人曲线遒劲,沟壑阵阵。
如果不是裤腰上方一根突兀的数据线将她拉回现实,燕无乐还想享受一会儿这旖旎氛围。
她:“所以呢?”
“您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没合眼了,而我也……”
应霁瞟了眼狭窄又坚硬的“衣橱”,纹丝不动的姿态把“想躺在床上”表达得坚定又婉转。
……
好好好。
真不知道这个性格是好还是不好,明明那段参数她写得分外模糊。
燕无乐一边想一边挪到大床内侧,把最近的位置留给了应霁。
常年独居的习惯被陡然打破,她不适应地背过身去,只感到身后的床垫塌下的瞬间。
床头灯感应到就寝信号,缓缓熄灭,周遭又回归寂静的黑暗。
私下相处时应霁没必要模拟呼吸,但规律传输的信号与电流依然响得很规律。
燕无乐没办法忽略他。
半晌,她开口道:“纠正一点,私下不需要用‘您’来称呼我,叫名字就好。”
“别太正式,就是稍微……亲近一点。”
亲近、亲切、亲密……斟酌众多近义词后,燕无乐选了亲近。“亲密”会不会更符合应霁作为伴侣男友而诞生的初衷?答案是一定的,但话到嘴边她又犹疑。
万一应霁与她设想中不同呢?
还是循序渐进,不要下那么直接的指令更加保险。
理智回笼,燕无乐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
然而一道低沉的男声自背后响起:
“知道了,无乐。”
记忆中的风沙席卷而来,她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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