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公司的人打扫完别墅后已经很晚了,本不该这么久的,大厅快清扫结束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别墅主人特意来跟经理说,回廊那里还有一个小花房,一脸嫌恶地让把里面的东西全扔了,再全面消个毒。
花房里有张木榻非常沉,经理让越廷他们几个力气大的男生一起抬出去扔到别墅门口,回头他再找人来把这些全部拉走。
“有钱人家里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是很好卖的。”方经理一张胖脸笑出了褶子,一一给今晚的清洁工们结算工钱。
越廷需要钱来维持生活。大三新学年交完学费、又交了一季度的房租后,他手里已经没多少积蓄了。这家清洁公司时薪高,且都是当日现结,他晚上来也不影响白天的学习,有时候活儿干得快,他还能去做些别的兼职。
方经理对越廷这个员工很满意,有力气,细致耐心,人是沉默寡言了点儿,但嘴紧啊!他们这一行,最要紧的就是嘴紧,泄露了客户家里的**那可不得了。
多抽了一张红票子塞到越廷手里,方经理笑眯眯地对越廷道:“小越啊,最近辛苦了啊,我知道你还是个学生,听说你爸身体也不好,家里全靠你,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这么多,不容易啊。我们这行虽说有点上不得台面,但挣得不少,我也是苦日子过来的,苦命人就得熬,熬命!等你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就都好啦!”
越廷点点头,他知道方经理是照顾他,他也领这个情。
从经理手里接过今晚的工钱,越廷准备回去了。经过别墅门口时,那张木榻正横在草丛边,他扫了一眼木榻上乱七八糟的白色的痕迹。
脏。
高大的人影加快步伐离开了这片不属于他的、繁华富贵的别墅区。
等越廷回到位于梧树区的住所附近时,天已经快亮了。晚上没有公共交通,他是边走边跑回来的。
梧树区是中心城有名的贫民区,在这里住着的大多是贫穷的底层老百姓,白日里做着最辛苦的工作,晚上在最破败的地方休憩。
从主道下来,旁边一条小巷,巷口一左一右竖着两个大垃圾桶,垃圾太多都溢出来了,现在天气热好些食物残渣都腐烂了,散发出阵阵恶臭。越廷面不改色地从两个垃圾桶中间穿过,一路走到了小巷尽头的一扇铁门前。
他掏出钥匙,打开铁门,铁门发出“咣”地一声响,他接着往下走去。这是个半地下室,空间不算大,隔成了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实验室。
实验室就在客厅,用透明玻璃围成,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坐在一个自建的手术台前,手术台上摊着一只四分五裂的小白鼠,男人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松垮的大外套,他的脚边堆着一堆已经解剖完的小白鼠,地板上鼠血四溢,一条条血水在地板上蔓延,也浸透了男人的鞋子,不过他根本在意不到。
这个男人,就是越廷的养父——徐相章。
徐相章从来不关心越廷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他只关心他的实验。
越廷显然也习惯了眼前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从敞开的实验室门口四散出的血腥味太过浓重,到底让他皱了皱眉。忙活了一晚上,他也累了,打算先去洗个澡,等上完白天的课之后再回来处理这些老鼠的尸体。
想到这他突然觉得有点讽刺,自己还真适合当清洁工,处理垃圾和动物的尸体,他可是熟手,从小做到大。
回房间拿了衣服,越廷径直向卫生间走去。徐相章突然道:“你去找个新地方,他们可能快发现这里了。”
越廷顿住了。
“他们”。
又是“他们”。
“他们”到底是谁?!
这些年为着“他们”可能要来了,“他们”要找到了,徐相章带着越廷到处流窜,四处换住所。但直到今天越廷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徐相章从不肯说。
越廷推测,可能是徐相章的仇人们吧。
他10岁那年,有一天徐相章出门说是要出去换点新的实验材料,两天一夜后才回来,浑身是血。那次徐相章差点被他们抓住,受了很严重的伤。
越廷正陷入回忆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徐相章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他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右手紧紧地捂住胸口,似乎这样能好受一点。
徐相章的身体现在很不好了,这都源于当年他所受的伤。
越廷清楚:不管“他们”是谁,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一定很危险。
徐相章终于咳够了,他的生气也随着这阵撕心裂肺的痛咳没了大半。越廷又觉得讽刺起来,只不过这次讽刺的对象是徐相章:
他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实验了,还没能想办法把自己治好吗?
徐相章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胸口上下起伏,又平息一会后,他道:“我的实验就快成功了,这将是所有种族间最伟大的成果。”声音嘶哑里带着阴暗的坚决。
越廷不接话,淡漠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他不关心“伟大”,他只关心现实。
他没有钱了。重新找地方落脚是需要钱的。如果不是为了钱,越廷也不会白天上课,晚上去当清洁工了。除了清洁工,他还有其他各类兼职,他要负担他和徐相章的生活,还有自己的学费。
徐相章是有能耐的,但他的能耐不能换来钱。一旦徐相章制作的试剂拿出去卖流通到市场,很快就会被“他们”顺藤摸瓜发现。多年前徐相章差点被抓,就是因为那次他为了买新材料卖了研制的试剂。
从那以后,徐相章只跟固定的人交易,他会依据对方的要求制作一些药剂,以此来换取他需要的实验材料和实验设备。以物易物,物品仅限对方使用,不流通到市场,也完全不涉及金钱交易,这才安全。
这个实验室是徐相章的心血,里面的实验设备都很昂贵,但这些东西不能吃,也不可能拿去换钱。
他们在社会上的形象就是一个身体不好的父亲,带着一个儿子辛苦讨生活。儿子四处兼职,半工半读勉强维持家里的生计。
越廷还在上学,维持他和徐相章的基本生活就已经很不易了。如果重新搬地方,这额外的一大笔支出,他短时间内真的没有办法弄到。
“没有钱。”越廷实话实说。
徐相章道:“你想办法。”
越廷不说话。
徐相章又咳嗽起来,等咳够了,他把面前开膛破肚的小白鼠随意地扔在脚边,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正正地看着越廷。
越廷知道他这是有话说了,也正过身与徐向章对视着:
那是一张沧桑的脸,脸上是长期休息不好所带来的疲惫感,眼皮向下耷拉着,远远看去就是一个颓丧没有生气的小老头。只在他抬起松垮的眼皮看向越廷时,才从那眼睛里透出一股阴冷的狂热来。
徐相章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也知道的吧,我的身体快不行了,但我的实验就差最后一步了,你只要答应我,帮我完成这最后一次的实验,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你从此,就自由了。”
越廷听完这话仍旧没什么反应,他对徐相章很了解,只深深地看着对方,等待他说出最后的条件。
果然徐相章接着道:“我的最后一步实验还是要靠你,这次我要抽取你身上一些别的东西,不过你放心,你不会死的。”
越廷凝视着徐相章,像是想看透、看穿对方。记忆中那个牵着他的手说“我会收养你”的儒雅中年人,已经面目全非、苍老至此了。
静静思考了一会儿,越廷终于沉声道:“好,我答应你。我会想办法找到新地方,把你的实验室搬过去,也会配合你做最后一次实验,但从此后,我们两清。”
说完越廷拿着衣服继续往卫生间走去,在门口他顿了一下,没有回头,道:“这是最后偿还你的恩情。”
门关上了。
望着卫生间紧闭的简陋的门,良久,徐相章古怪地笑了一下,恩情?
恩情,当然是有的。
在6岁的越廷无处可去的时候,是他收养了他。虽然在他心里,越廷和他脚边的小白鼠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他的实验对象而已。只不过越廷是一个活着的、可以成长的、特别的人体实验对象。但不管怎么说,越廷终究是长大了,终究是活下来了,这还不是恩情吗?
没有什么比我的实验更重要,这将是所有种族中最伟大的成果!
就差最后一步了,就差最后一步了!我一定要验证这最后一步!徐相章眼里透出疯狂的光芒,像失去了神智对着空气狰狞的饥饿鬣狗。
越廷洗完澡之后,天已大亮。坐上前往学校的公交车,他拿出手机回复了一条短信。
【我同意和你们组队,但我要比赛全部奖金的一半。】
收件人那一栏写着:【高虞】
对方回复得很快:【好。学校见面详谈。】
越廷收起手机,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高大梧桐。
梧桐,中心城的城市之木,传说中凤凰栖息在梧桐树枝上,是高贵之木。
梧树区曾经也有很多梧桐,还都是年份很老的,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后来新城区修建,权贵们纷纷入住,为了绿化更好,将梧树区的梧桐都移植过去了。绿叶的生机不再,只留下随便填埋的大树坑。
越廷就在没有梧桐的梧树区长大。
目光从那些苍翠的树叶上收回,越廷专注思绪于当前发生的事,他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
虽然徐相章从来没有主动教导过越廷任何知识,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一个出色的科学家。
是的,科学家。
生物科学领域的科学家。
越廷从小到大在他身边,看他看的书,观摩他做实验,也翻阅他写的笔记,徐相章并不阻止这些。
刚开始不懂,但随着越廷长大,自主学习和理解能力的增强,他从徐相章那里学会了很多知识。尤其是关于生物科学方面的。因此越廷在大学填志愿时自然就选了生物科学相关的专业——【精准医学与生物信息学】。
进入大学之前,越廷没觉察到哪里特别。当升入大学,从中学基础知识的学习正式进入到当今世界关于生物科学的专业领域时,他发现不对了。
他从徐相章那里学习到的有些知识,太超前了。
有些甚至不像是这个时代的理念。
他还记得,大一入学的第一堂课是由生物科学领域的顶级科学家——庄召成教授来授课的。
庄教授说,基因是化学指令,可以通过DNA序列来彻底改变生命,如同修改代码。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教授的话震惊了,这是全新的理论!有可能掀起新一轮的生物科技风暴。
越廷那时也很震惊。他震惊的是这个理论他早就在徐相章的笔记上看到过!在记录这条理论的旁边,还有一个字迹稍新的标注:
【更正:可通过发射特定电磁-声波组合序列,非侵入性激活端粒酶、修复受损组织。】
徐相章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十数年来一直有人在找他?从那一堂课起,越廷虽然没有搞清楚这其中的真相,但他知道他绝对不能够暴露出超越正常知识范围内的知识!
否则就有可能被“他们”察觉,像徐相章一样,进入“他们”的视线无法摆脱。
活着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至少他不能失去自由选择死亡的权力。
因此越廷在学校一向是很低调的,他在学习上保持一个比最优秀的学生始终要差一点的成绩,从不出格,这样可以得到奖学金还不会引起注意。
这次的生物科学竞赛,他从来没打算参加,不安全。
他也没有时间,要去打工挣钱。
徐相章是科学家但他可不挣钱,越廷为了安全也不能进入任何生物公司,甚至家教,毕竟知识是很难掩饰的。尤其他对自己掌握的知识哪些是超前的也不是非常清楚,他作为普通学生,能接触到的最新理论和实践还是太少了,无从对比。
他要上学,学业并不轻松,只能四处兼职,超市理货员、仓库搬运工、设备安装员甚至清洁工,都是时薪高且相对比较自由不耽误上课的。
而且参加这个比赛必须要组队,不接受个人参赛,他没有朋友,根本找不到人组队。
高虞是他们年级的风云人物,性格好人缘好,出生更是好——对外事务部监察长的独生子。难得这样的官二代还平易近人,连帮老师收学期作业这种小活儿都主动包揽——越廷的作业也是发到他的邮箱。
越廷其实有点不解为什么对方执着于与自己组队,可能还是因为学习好的原因吧,毕竟他只比“最优秀的学生”差一点儿。
这次比赛的奖金还是很丰厚的,徐相章着急让他找新地方,短时间内只有这个办法能快速解决钱的问题了。
对于监察长的儿子来说,高虞自然是不缺钱的,对方要荣誉,他要钱,也算各取所需。
车到站,越廷大步向学校走去,赶在上课铃响前走进教室,在前排随便找了个座儿坐下了。
一上午的课结束,越廷站起身准备离开,下午他还有兼职。
“诶,那儿!”赵昭明在教室门口看到那个高瘦的人影起身了,忙地对身后的人喊道。
殷峥懒懒地倚在墙上,怀里搂着柳棠,不耐烦道:“有必要吗?还特意来等,费这闲工夫,给他点钱让他干活不就完了吗?”他是真不习惯做这种上赶着的事。
赵昭明无奈,昨晚说好要参赛后,一大早他就起来安排了。学校里的人他比殷峥了解得还是要多点儿的,知道哪些人成绩拔尖。
“成绩好的学生都是有点傲的,不亲自来邀请哪有诚意啊?杜闵和越廷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好的,当然要上点心啊。”
越廷从教室里走出来,殷峥正好在柳棠红唇上印下一吻后抬头。
二人四目相对。
一瞬后,越廷像什么都没看到般毫无波澜地继续往前走。
殷峥眯了眯眼,有点不爽了。
这边赵昭明忙上前拉住越廷的手臂。
越廷皱眉,立刻抽出。
他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
赵昭明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越廷,你好。我是赵昭明,跟你是一个年级的,那是殷峥。”指了下殷峥的方向。
越廷顺着赵昭明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怀里紧贴着女生、表情桀骜倚在墙上的高个男生,没什么兴趣地收回视线继续看着赵昭明,用眼神询问他们有什么事。
赵昭明接着道:“学校最近不是有个比赛吗?‘未来倒数——生物科学竞赛’,你知道的吧?我们来找你,是希望和你组队参赛。”
“比赛需要的一切,钱,设备,都由我们提供,保证是最好最先进的,你的专业能力强,我们一起的话有很大概率可以得奖的!对你来说也是个机会啊!”赵昭明不遗余力地劝说。
“不参加。”殷峥冷淡地吐出三个字,抬腿就要走。
“站住!”
殷峥一声吼完,松开怀里的柳棠,向前几步,伸臂一展拦住了越廷的去路,气势十分强悍不耐。
站到人面前了,殷峥才发现这个一脸面瘫浑身散发生人勿近气息的男的比自己还要高点儿,他微仰着头凌厉地盯着越廷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不答应?”
任何事,还真没多少人会拒绝他。或者说,敢拒绝他。连校长都要看他父母脸色,殷峥在学校里从来是横着走,随心所欲。
何况之前赵昭明也介绍过越廷的背景,一个到处勤工俭学的穷学生罢了。
听了赵昭明的鬼话,自己都亲自来了,没想到看到这么一张臭脸。
殷峥紧盯着那双淡漠的眼睛不放。试图想通过眼神让对方屈服,好好听话,别破坏计划。
越廷冷漠地低垂着眼睫,视线滑过近在咫尺的这张狠戾漂亮的脸一秒。移动身子从侧边快步走开。
“**的!”
殷峥见越廷拿自己当空气无视,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走了,怒火蹭得腾起,长腿一抬就要追去算账。
赵昭明知道殷峥的暴脾气,赶紧上前拉住殷峥,“算了算了,越廷就是这样的,独来独往,不要跟他计较了!这还在学校里呢!”
殷峥向来是被捧着的,哪里受过冷待,还是这样完全不被人放在眼里,赵昭明真怕他现在就冲过去打人。这在学校里多难看啊,影响也不好啊。
柳棠似也被殷峥突然的暴起吓到了,帮着上前抱住殷峥一边胳膊:“峥哥哥,咱们走吧,别理这些讨厌的人了。”
拉扯间越廷已经走远,殷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高瘦的身影快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操!别让老子再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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