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齐铭,滚过来。”
抬头看见洛奕的时候,盛齐铭还以为是自己被对面那孙子打破头产生的幻觉。
他站在昏暗的小巷,周围是围殴他的人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还往下淌着血。地摊买的工字背心空空荡荡,时不时就有一股夜晚的凉风灌进去,让人透心得凉,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而洛羿呢?他穿着一身黑大衣,像个刚下T台的模特,又或是他在回家路上遇见过的那些精英,板正地站在巷口,身后的路灯给他镶着圈光,将他所有表情都藏进黑暗。以至于五年来第一次重逢,盛齐铭甚至看不清他哥的表情。
——也想不出。
午夜梦回时,他曾反反复复咀嚼那点儿回忆苟活,他哥的面容就在一次次回忆里,像是过度翻看的相片,一点点磨损、褪色,最后变得空洞。只剩那双仿佛蕴含所有言语的眼睛,经历时间的洗礼越发清晰。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主动想起他哥了。
毕业后没有回家,没有固定工作,到处找兼职过活。冗杂的生活琐事占据下他大部分时间,仅剩一点儿空余也被他用来和自己的本能对抗。
不去回忆。
不去谈起。
逼着自己背井离乡不去触碰和他哥相关的事,用尽所有勇气去逃离,然而他从小叛逆的身体一如既往竖起牌子,义正言辞驳回这个决定。
他哥的模样如他所希望那样被时间磨得愈发模糊,那些兴奋的、喜悦的、欢乐的情绪,却在一次次自虐般的回忆中添上厚重的苦涩,最后堆积成山;
他远离家乡,试图让自己回归“正常”生活,却在每次跌倒时,看到他哥的身影在不远处伫立,等他抬手去握,微凉的空气却冻得人忍不住发抖。
于是后来的时间他放弃忘记,开始学着不再去期待。
只是那个身影却始终没有离开,总是在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像是一个人形提示器,提醒他他再次在这场和身体的竞争中一败涂地。
兼职的工作不太稳定,偶尔也会饿肚子,每当这时候他哥就出现得更勤了,他几乎抬头就能看见他。
他实在受不了他哥那眼神,好像他不是饿一顿肚子,而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被这么如影随形的盯上几天,他到底还是熬不住,对工作上了点儿心。
好消息是那么来上几次,事实证明他哥当年“他其实很聪明”的理论是真实可信的,可惜这时候已经不适合再去找当初反对的人当面对质。
经常兼职那家公司正式录用他,终于摆脱他哥看犯人的目光,他高高兴兴出门,签完合同没多久,就被芝麻大点儿心眼的竞争者找人堵上门。
所以此刻他哥出现的真有些不合时宜且不合常理,盛齐铭心想。
按照以往的惯例,他哥该在他打完这群孙子后才出现,然后冷着那张看不清的脸,眼神刻薄得像是隔空给了他一巴掌,就那么待在他身边把他看得心虚,最后只能老实给自己包扎。
难道我对我哥的相思病又严重了?
不应该啊,明明昨晚我都没梦到他。
盛齐铭的判断和他对他哥眼神的解读一样精确,他哥在此刻出现确实只会让他分心。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个不留神,围殴的其中一个人就悄悄挪到他身后。
后脑勺传来剧痛,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盛齐铭想都没想瞬间背过手抓住那孙子,一个背摔将人掀翻在地。
眼前的画面开始微微晃动,他甩甩头,比划着找准位置,给准备爬走的人又来了一脚,将人踢旁边垃圾桶上撞出“哐当”的巨大声响。
估计是被砸伤脑袋又犯病,恍惚间盛齐铭竟然看到他哥的幻影第一次有了其他动作。
——“他”捡起地上的钢筋,一步步走得沉稳,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人面前,然后一棍子打下去,穿着格格不入的风衣就那么加入混战。
直到又一个人冲向洛羿,盛齐铭才猛地反应过来。
“靠,你碰谁呢?!”
身体再次先于脑子,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冲到他哥前面为他挡下一棍,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砰——”
偷袭的人被一脚踢出去,衣服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确认那是他哥的一瞬间,这些年的痛苦、委屈和愤怒好像都汇合到一处,让盛齐铭的脑子越发胀痛,也让他的怒火燃烧到顶点。
他分不清这半路蹿出的愤怒到底是源于被偷袭的他哥,还是源于孤身的这五年。昏沉的脑子里剩下最后的一点儿理智,只够他紧紧拉着他哥护在身后,手上攻击一刻也不敢停。
“盛齐铭!盛齐铭!”
“盛齐铭停下!”
“小盛停下——!”
洛羿几乎破音的呵斥声让盛齐铭从尖锐的攻击状态中惊醒,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围堵他的那群人都躺倒在地上,整个小巷只有他和洛羿还人模人样站着。
上身的背心被汗和血打湿,黏黏糊糊贴在身上,被他不耐烦地扯开,最后干脆直接脱下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洛羿没有出声,除了最开始叫他滚过去和后面叫他停下,洛奕就再没说些什么。
盛齐铭一边努力冷着脸,一边暗想:五年过去,洛奕这闷葫芦的性子竟没有丁点儿改变。
从裤兜翻出手机给地上那群打完120,盛齐铭拉住洛羿的手腕往外走,将鬼哭狼嚎的一群人扔在身后。夜晚的路灯让刚从黑暗中走出的他有些不适,他抬手遮住眼,等放下时他眉眼变得冷硬,声音带着刻意伪装出的冰冷:“你开车没有?”
“什么?”
盛齐铭不耐烦地转过头,灯光下他终于看清洛羿现在的模样。
瘦了,脸颊脱去婴儿肥,五官显得更加立体,配上那双仿佛淬满寒冰的眼睛,几乎能仅凭这张脸就刺伤人。眉头的纹印有些深,此刻皱眉看着他,就像这天下的烦心事都赶着找上洛奕,而他就是其中最麻烦的那一个。
五年过去他们都变了,然而仅仅是看到这张脸,记忆里那些已经模糊的面孔就瞬间再次填上具体模样。
失真的记忆片刻完成翻新,直到此刻盛齐铭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该死的竟然真的从未忘记。
——他甚至能想起来十七岁的那个夏天,洛羿带着一身沐浴露的柠檬味儿朝他奔来,脸上是难得的浅笑,树影落在他脸上、肩上,晃动着,让他移不开眼。
“我车在那边。”洛羿皱眉看盛齐铭,眼里的不赞同几乎要溢出来,却不知为何忍了下去,“去哪儿?”
盛齐铭垂下眼,避开洛羿的眼睛。
“钥匙给我,我来开。”
洛羿没有动。
盛齐铭愣了一秒,眼睛慢慢瞪大,颇有些想在重逢时刻就以下犯上的意思,但最后他也只是食指在半空点了好几下,被气笑还得解释:“我没喝酒,身上的酒味是有酒瓶打碎了。”
这次洛羿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
没忍住轻啧一声,对上洛奕微蹙的眉,盛齐铭又扛不住那双熟悉的眼里盛满指责,偏开头不去看,急匆匆就往前走。
他的速度很快,像是要把洛奕扔在身后,又像是要把几秒前那个只因为洛奕一个眼神就退缩的自己扔下。洛羿就那么不紧不慢跟着他,一步一步,影子再没从他身边离开。
明明没看洛奕,盛齐铭却好像听见了每一次皮鞋轻叩地面产生的的轻响。心脏五年来第一次跳得那么快,快到甚至让盛齐铭怀疑自己会就这么猝死。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道影子,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然而等到停下打开车门时,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门下两人的影子再次贴到一起,几乎融为一体。
心里的怒火不知为何又腾地燃起,把他的五脏六腑烧得生疼,质问涌到喉间,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鼻头的酸涩那么清晰,让他觉得今夜的夜风太过恼人。
“砰!”
车门被盛齐铭发泄般狠狠关上,等洛羿从另一边坐上副驾,他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离弦般冲出去,在夜晚的柏油马路上风驰电掣。
“盛齐铭。”洛奕轻斥一声。
窒息感。
伴随着熟悉的轻斥而来的是强烈的窒息感。喉咙像被从五年前伸出的那只手死死扼住,盛齐铭眼前开始模糊,他开始怀疑今晚这一切都是升级后的幻觉。
直到一只手几乎算是温柔地擦过他的脸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叹息。
“小盛,你别哭。”
“我没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已经先反驳,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盛齐铭已经来不及毒哑自己。
他下意识想要偏头去看他哥的眼睛,被一巴掌推回去。
“好好看路,想死别拉着我一起。”
盛齐铭:……
他只能窝囊地瞪一眼后视镜,恶狠狠地用手背擦去剩余的眼泪。
此时天还没黑透,目光放远些就能看见远处山峰后橙蓝交汇的天空,整个世界被笼罩在淡淡的暮色之中。盛齐铭看着前方延绵的公路,感受着透过车窗冲进来的冷风,五年前那天的自己就那么闯进脑子。
那天他也是这么坐在车上,一边拼命压抑哭声,一边死死盯着窗外。跟着环绕城市的大巴,他看遍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也看遍过去和他哥的十几年。
然后他就开始试着说服自己。
他劝自己不该那么自私,不该在发现喜欢上他哥时就笃定地认为他哥不会拒绝,不该自顾自决定好两人的未来,完全没考虑他哥的感受。
再放长一点儿说,他就根本不该起那个心思,更不该在发觉后就像分苹果一样想把这件事分给他哥——不然也不至于在看到他哥接受女生情书时匆匆逃走。
那可是洛羿啊。
那样一个人,从小就像月亮高悬在所有人之上,任何人都不该想着将月亮摘下。
就算是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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