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知意一下就愣住了。
原来太子竟连自个儿要重新娶一位太子妃都不知道!
原来那样一张清隽无双的面容说出的话语竟是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冷漠。
不过也是常理之中,任谁重病不醒时被塞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太子妃也不会欢喜,更何况他先头有那样出身高贵的未婚妻。
短暂的沉寂过后,宋知意端出不慌不乱且落落大方的姿态,语气认真地对太子说道:“殿下,我是宋知意,司农寺少卿宋连英便是我爹爹,我们一家前不久才从岭南迁入京都,圣上赐婚叫我来东宫当太子妃,我便来了。”
“哦对了,今日是我们大婚……”越说声音就越小。宋知意余光里看见太子冷着一张脸,似乎嘲弄地呵笑了两声。
她无措地站在那,手指搅紧又松开,简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这会子太医提着药箱赶来了,宋知意识趣地退后几步,将位置让出来。
太医属实没想到太子能醒得这样快,尤其是初步看诊后发现太子难得的神志清醒,遂细细把了脉,将太子身上的银针取出来,边对庆嬷嬷道:“先煮些温补的粥汤来喂殿下。”
“哎!”庆嬷嬷乐呵呵地应声,跟平时换了个人似的,又弓着腰问太子:“您想吃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太子神情恹恹,阖了阖眼,倒是宋知意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她顿觉失仪,连忙背过身去,想了想留在这儿既帮不上什么忙,左右也不自在,干脆出了里间。
没一会庆嬷嬷也出来了,见知意立在外屋等候,几步上前福身一礼,却没了在太子跟前那欢天喜地的笑,只如常道:“封太医说殿下这边应暂无大碍,您忙了整日定也累了,赶紧到暖阁歇歇吧?今夜是老奴疏忽,请您见谅,您想吃什么就同老奴说。”
宋知意听到太子无碍,才放下心来,也是真饿了,便不再客气,边与庆嬷嬷出门边道:“那劳烦嬷嬷煮碗小馄饨,还要枣仁糕和雪茶酥。”
“是。”庆嬷嬷安置好知意,遂才带人去小厨房忙活。
时已子夜,凤寒露重。
死气沉沉的清晖堂因太子醒来而注入活力,内侍们里里外外忙个不停,那劲儿倒像是过年了。
宋知意支起一角窗扇,觉着自己好像一个误入的局外人,百无聊赖地看着。
起初太子醒来带给她的巨大惊喜到了此刻早已消散。她想着太子无药可医的身体、疏离冷漠的语气、嘲弄不明的态度,不得不为自己迷茫的前路思量。
我朝有无嗣的后宫嫔妃为薨逝皇帝陪葬的先例。
太子倒是不知,因为新朝至今不过五十载,还没出过情况这样危急的太子。
想必到时要看圣上的意思了。
或许也要看家里的地位权势。
那魏国公嫡女,家里功勋了得,不想嫁太子不也照样有法子么。
想到这,宋知意就颇有底气。
她有爹爹,还有两位争气上进的兄长,往后便是太子没熬过去,圣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加之看在她尽心尽力照料的份上,也能得个善终。只是冠上亡太子之妻的名头,难免要去道观还是寺庙什么的清修几年,再往后的婚事是不必想了,不过也正好,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辈子赖在爹娘身边了。
再一则,往好了想,太子吉人自有天相,熬过这一关,顺利登基,她自然也就晋升为这天底下所有女人中至尊无上的皇后娘娘!
当然,其中或有变故,比如太子不喜欢她?不想立她为皇后。可她恪守本分尽职尽责,难道朝臣能依太子一己好恶将她这个发妻废了?
不过现在说那些还为时过早,太子这身子还是个未知数呢。
宋知意自觉也不必太为当今局面忧愁,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就是这庆嬷嬷,煮个馄饨怎么还没好?
她都快饿死了!
正当准备出门瞧瞧时,对面檐下疾步走过一行人,为首的穿着明黄色,其侧大小内侍恭敬跟随,阵仗不小。
宋知意脚步微顿,那该不会是当今圣上吧?她应该上前请个安才对,可惜他们走得太急,眨眼功夫就进了主屋,再一想,若是圣上这么夜了还冒着寒风飘雪赶来,必定急着看太子,她贸然前去打扰像什么样子?
宋知意刚迈出去的脚步又略略收回来。
“太子妃出来做什么?瞧您脸都冻红了。”庆嬷嬷端着食盒急匆匆赶来,一旁有内侍打帘,宋知意回了屋里,下意识摸摸冷冰冰的脸蛋,摇头道:“没什么。”
庆嬷嬷哪能没看出她的心思,边将食盒里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出来,揭开下一层便是蒸得软糯香甜的枣仁糕,边说:“圣上来了,待会若有传唤会来人的,您先安心吃点东西垫肚子吧。”
宋知意点点头,安心坐下用膳了。
这馄饨皮薄馅足,汤鲜味美,竟也十分符合岭南一带的口味,糕点和酥心更是不必说,好吃的很。
可惜没尝得几口美味,就忽闻主屋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宋知意捏着枣仁糕往嘴里送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其实暖阁距离主屋不算近,又是刮风的冬夜,门口挂着厚实的棉质帘帐,能听着这声响,足矣说明那边已经闹得十分厉害了。
可太子清醒,皇帝应该高兴才是吧?
宋知意终究不安,想了想,放下糕去了药房。
药房里有四五个太医,似乎正潜心研讨药方。
宋知意在门口看了眼,朝先前说过话的封太医招了招手。
封太医放下纸笔提步过来,“太子妃有何吩咐?”
宋知意问道:“殿下久病初醒,该如何休养才有利于病情恢复?”
“自然是静养,尤其忌大悲大喜大怒,否则走火入魔,恐再发病。”封太医说完,忧心地望一眼主屋闪烁的烛光,又无奈摇头,“殿下自临水一战遭戎狄余孽奸计重伤回来,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言语无状时有触怒圣上,便是妤贵妃也劝不住的。”
宋知意沉默了,冷冰冰的手揣在袖口里,沿着廊下来回踱步,犹豫着。
她自知初来乍到,内情不明,若自作聪明掺和到皇家父子的矛盾里,恐怕无端受牵连。
可若太子的身体出个好歹,她又岂有好日子过?
此时又传来动静更大的一阵稀里哗啦声响,好似瓷器什么的一骨碌被推翻到地。
宋知意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拿定了主意,随手叫来门口一个内侍吩咐道:“端壶热茶来。”
厨房本就温着茶水备用,内侍端来也是片刻功夫,只是看向这位太子妃的眼神完全变得敬叹了。
庆嬷嬷也默默立在屋檐下看着。
宋知意快步往主屋去,人刚到屋外,还不及出声,便清晰听到里头激烈的争执。
“……你若有纳妃的癖好,何不如抬进你的后宫?”
“逆子!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朕都是为你着想!”
“倒也不必,你不知道我快死了?”
宋知意骇然大惊,太子竟敢如此猖狂放肆地对皇帝说话!她要是皇帝,也非得被气个火冒三丈不可。偏偏这争执的原因似乎是她?她腿有些发软了,想退缩,可又不得不把这个念头掐灭。
来都来了,整个清晖堂都看着呢,临阵脱逃算怎么回事。
飘雪零落在她曲翘的长睫,晶莹剔透,长睫之下是一双毅然坚定的眼睛,她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轻软的嗓音在这寂夜多了几分力量:“儿媳知意恭请父皇圣安。更深夜寒,请您吃盏热茶暖暖身吧?”
话落,周遭鸦雀无声。
皇帝高高举起将要落在太子脸上的巴掌,就这么停在半空。
太子没所谓阖上的眼,也不禁睁开。
这女子竟非但不怕他,还要眼巴巴凑上来?
无声的对峙。
半响,到底还是皇帝无可奈何地放下手,顺势狠狠挥袖,带起的冷风掠过太子漠然的脸畔,如刀锋锐利。
皇帝坐下开口:“进来。”
宋知意猛地松了一口气,大冬夜的冷汗竟不自觉地顺着额角冒下来。
内侍打起帘子,她飞快藏起思绪跨步入内,步伐慢却稳重,来到皇帝跟前,行礼问安,取杯倒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最后将茶水敬上时,才看到这屋里是什么惨况。
所有花瓶瓷器,乃至茶具碗具砚台,无一幸免,全变成了可怜的碎片片。
老天,向来听说皇宫里的物件千金难买,这得值多少钱呀!
宋知意真是本能地肉疼,再小心瞄一眼喝茶的皇帝。
皇帝应该是与爹爹差不多的年纪,威严肃穆,然两鬓斑白,脸色十分差劲。
宋知意不敢多看,背脊笔直,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祈祷。她进来这趟可不是抱着劝架的心思,只盼皇帝喝口茶,好消消气。
皇帝喝了茶水,脸色确实勉强和缓些,再看立在一旁恬静乖巧的儿媳,有胆量进来送茶,也不见丝毫慌乱失仪,可见陈太傅没说错,宋连英教女有方。
皇帝来的路上也听内侍说了,逆子发病一次昏倒,不到一个时辰就惊奇地清醒过来,说不得就是这桩喜事冲走了晦气和病气。
偏偏逆子不识好歹!皇帝怒瞪一眼太子,却语重心长地对宋知意道:“知意啊,你做的不错。”说着起身拍拍知意的肩膀,也不再瞧太子一眼,满腹不痛快地拂袖离去。
宋知意只觉皇帝拍在她肩膀的力道尚在,不轻也不重地压着,以至于她紧张得浑身都僵住了,好半响没反应过来——这是长辈对晚辈寄予厚望,要她好好照顾太子?还是暗暗警醒自己贸然进入越了分寸?
等回过神,皇帝已经消失在视野里,守门的内侍依旧跪地恭送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跪,迷茫间看了眼太子。
太子半倚在榻上,乌发自然垂着,一张清冷矜贵的脸庞难辨喜怒,只用那双锐利透着审视目光的凤眸凝着她。
宋知意局促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宽慰一二,但终究是个外人,若话语不对只怕反而触怒太子的疯病,索性弯唇对太子露出一个甜美温柔以示亲近的笑。
然而太子淡淡瞥了眼,便漠然收回视线,一派疏离气息。
宋知意心想或许太子嫌她留在这碍眼呢,想了想温声软语地说:“殿下,时候晚了,太医说你要静养,那我也先回去了。”
“回去?”
太子这才幽幽看她一眼,缓慢的语调如珠玉落银盘,令人捉摸不透:“你不是说今日我们大婚,新婚夜你还要回哪儿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