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沈窈闻言挑了挑眉,目光在林月身后扫视一圈,竟不见半个随侍的丫鬟。她忽然展颜一笑,眼波流转间似有星子坠入清潭:"林小姐亲自来探望我,受宠若惊,果真是大家说的那般温婉仁厚。"

林月轻嗤一声却见沈窈拍了拍身下的床榻。那粗布被褥上还留着午睡的褶皱,她却浑然不在意似的:"寒舍简陋,连张像样的椅子都寻不出来。"说着往内侧挪了挪,让出一方位置,"你要是不嫌弃......"

这话说得极妙。既不失礼数,又带着几分不卑不亢的坦然。更难得的是,她接下来说的那番话——

"我真的很感激林姑娘当时仗义执言。"沈窈仰着脸,日光透过窗纱在她鼻尖点出一小片光亮,"他日我有能力了,我肯定......"她顿了顿,像是在认真思量,"肯定也会对你好的。"

不是奴颜婢膝的感恩戴德做牛做马,不是虚与委蛇定当报答的场面话。那语气太过真挚,倒像是两个平等的人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她忽然发现,眼前这个本该卑躬屈膝的小丫鬟,此刻竟让她想起幼时在扬州见过的白鹭——明明站在浅滩里,却骄傲得像是整片水域的主人。

林月眸光微动,并未推拒,款款落座于床榻边缘。她指尖轻抚裙裫,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沈窈。"少女唇角微扬,眼波流转间竟吟出一句,"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林月心头一震,执帕的指尖蓦地收紧。这句出自《关雎》的雅言,从一个粗使丫鬟口中道来,字正腔圆,韵味悠长。更令她心惊的是,眼前人提及自己名讳时,眼中闪过的不是奴仆惯有的怯懦,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矜持。

沈姓...这个念头如电光般划过林月的脑海。三年前那场牵连甚广的谋逆案,满门获罪的沈家,莫非...她暗自摇头。肃王府采买下人向来严查三代,断不会让罪臣之后混入府中。许是同姓罢了。

"倒是好名字。"林月笑意不达眼底,随手理了理袖口,"只是不知,是哪位先生教的《诗经》?"

沈窈的手指无意识地抖动,喉间泛起一阵苦涩。她多想告诉眼前人,《诗经》是初中那位总爱穿藏青色旗袍的语文老师教的,而"窈"字是妈妈翻遍字典为她挑的——妈妈说这个字像江南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

如今这两个世界唯一的联结,就只剩下这个刻在骨子里的名字了。她原想着,要么混过去不受处罚继续苟活,要么被打死说不定就能回去见妈妈。可眼下这般不上不下的处境,倒比死了更教人难受。

"我..."她忽然哽住,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像潮水般漫过胸口。上班前妈妈递来的包包,下班回家路上并排的影子,还有旅行时一张张照片...沈窈猛地别过脸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记不清以前的事了。"她低垂的睫毛上透着细碎的阴影。一滴水珠无声地砸在手背上,在粗布衣料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林月此刻心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自小被教导的规矩礼数如影随形,身边丫鬟婆子们个个低眉顺眼,连呼吸都谨守着分寸。她从未觉得这有何不妥——就像一群自幼被关在暗室的人,看不见天光,便以为烛火就是日月。

直到眼前这个叫沈窈的婢女,以那样坦荡的目光与她平视。那一瞬间,林月仿佛听见陈旧窗棂发出"吱呀"轻响,露出一线缝隙。而就是从这缝隙里漏进来的微光,竟让她心头颤动,甘之如饴。原来在王府里这么久她始终是孤独的啊。

林月望着沈窈低垂的侧脸,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沈窈,不必太过伤怀。"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玉镯,"记忆就像这镯子上的纹路,时日久了,总会慢慢浮现的。"她顿了顿,又道:"况且...若往昔当真不堪回首,忘了反倒是上天的恩赐。"

沈窈怔忡地望着眼前这位闺秀,睫毛不自觉地轻颤。她原以为在这礼教森严的深宅大院里,像林月这样的千金小姐定会恪守尊卑,却不想对方竟能如此自然地接纳自己的逾矩。

"林姑娘..."她缓缓抬起手,轻轻覆上林月交叠的柔荑。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细腻如玉,却意外地传来温暖的触感。沈窈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望进对方的眼睛:"我并非有意轻慢于你。只是..."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收紧:"虽然记忆模糊,但我的骨血里始终刻着一个信念——沈窈,是独立自由的。"窗棂外漏进来的碎光忽然亮了些,斜斜落在她微扬的下颌线上,将那道倔强的弧度镀成金红。"我不是谁的附属品,不必踮着脚讨谁欢心,活着只为自己痛快,我该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路,我才是自己这一辈子的 “主人”。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静谧狭小的房间里激起无形的涟漪。沈窈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说这话时,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折腰的青竹。

林月的心跳骤然加快,被握着的手不受控地轻颤起来。那些字字铿锵的话语,像惊雷般劈开她循规蹈矩的世界。自幼被灌输的礼教信条——女子当以父为纲、以夫为天、以子为荣——此刻竟在这惊世骇俗的宣言前寸寸龟裂。

她看见沈窈那双眼眸亮得惊人,仿佛燃着能焚尽一切桎梏的火焰。林月不自觉深吸口气。原来女子也可以不依附于父兄夫婿?原来深闺之外,竟有人敢宣称要做自己的主人?

稍微平静后,林月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沈窈,往后这样的话...切莫再轻易说与旁人听。我...我很欢喜你这般信任我,可在这王府高墙之内,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她忽然反握住沈窈的手,紧紧攥了攥:"你可知会有怎样的祸事?"

沈窈却笑了,那笑容像破晓时分的第一缕晨光,明亮得刺眼:"林姑娘,初见你时我就觉得亲近。我知道这条路难走,可我愿意去争、去闯——"

院外传来丫鬟的脚步声,沈窈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你且看着,我定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最后那句话消散在穿堂而过的风里,却像一粒火种,悄无声息地落进了林月沉寂已久的心田。

在晚晴居养病的日子清闲得令人恍惚。沈窈数着檐角滴落的雨珠,直到连自己都觉得闲得发慌,才终于去寻了管事柳青。

"还以为你要躲懒到明年呢。"柳青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名册上晕开一小片阴影。她抬眼打量着这个特别的丫头,"既来了,就去帮着阿圆打扫院子吧。"

那个叫阿圆的胖丫头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扛着扫帚的模样活像年画上的抱鲤童子。沈窈发现,在晚晴居当差竟比想象中惬意得多——洒扫的活计简单,阿圆总抢着多干些;柳青虽严肃却讲理;至于那位主子林月,时不时就会赏些精巧的点心。

暮色降临时,沈窈常倚着海棠树看阿圆笨拙地扑流萤。风过回廊,送来远处丫鬟们嬉笑的声音。这样平静的日子,倒让她想起穿越前那个总爱赖床的自己。只是现在的晨光里,不再有闹钟刺耳的铃声,只有阿圆憨厚的呼唤:"窈窈姐,该扫落叶啦!"

立秋这日,整个王府都浸在喜庆的氛围里。林月的及笄之礼,早在半月前就开始筹备了。

晨光熹微时,柳青就捧着朱漆托盘立在院中,给每个丫鬟都发了一两银子的红封。沈窈捏着那个绣着缠枝纹的荷包,指尖能感受到里面银锭沉甸甸的分量。

刚用过早饭,王妃和各院侧妃的赏赐便络绎不绝地送来。不一会儿,晚晴居的庭院里就堆满了各色锦盒——织金妆花缎、累丝嵌宝头面、羊脂玉镯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管事嬷嬷正指挥着小丫鬟们登记造册,忽听得外头一阵骚动。

"姑娘去前院受礼了。"柳青匆匆交代一句,便扶着盛装的林月往外走。今日的林月格外明艳,石榴红的裙裾扫过门槛时,沈窈看见她发间那支累丝金凤簪的尾羽轻轻颤动,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金线。

待主仆二人走远,沈窈才收回目光,继续整理着满院的贺礼。她随手翻开一个紫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翡翠耳坠,那翠色浓得仿佛要滴下来似的。阿圆在一旁看得直咂舌:"这得值多少银子啊..."

沈窈望着满院珠光宝气的贺礼,又低头摩挲自己的粗布衣袖。这些流光溢彩的首饰绸缎,随便一件都抵得上她辛苦攒了数月的五两银子。她不禁苦笑——原来无论在哪个时代,银钱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窈姐姐,你叹什么气呢?"阿圆凑过来,圆润的脸蛋上沾着一点灰尘。

沈窈随手替她拭去,指着那对翡翠耳坠打趣道:"我在想,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这样的好东西。"

阿圆当真掰着手指头算起来,半晌突然笑出一对小酒窝:"这辈子都别想啦!"她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不过要是姑娘高兴了,赏我们一两件也说不定呢!"

"小蹄子做什么春秋大梦!"管事嬷嬷的戒尺不轻不重地敲在阿圆发髻上,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赶紧把东厢房的贺礼归置好,仔细你们的皮!"

前院传来的丝竹声隐约可闻,虽无缘亲见那盛大的及笄之礼,晚晴居却因王妃的恩赏而格外热闹。两桌席面摆在庭院的海棠树下,管事嬷嬷破天荒取出了珍藏多年的梅子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瓷杯里荡漾着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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