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沈窈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这般痛快地吃过肉了。正值长身体的年岁,这具瘦弱的身躯急需滋补。她与阿圆挤在一处,两个丫头像饿极了的小兽,将油亮的红烧肉、酥烂的肘子往嘴里塞,吃得两腮鼓鼓,嘴角都泛着油光。

"慢些吃,没人与你们抢!"管事嬷嬷举着戒尺作势要打,眼里却盛满慈爱。沈窈趁机又偷饮了一杯果子酒,甜中带辣的滋味顺着喉管滑下,激得她眯起了眼睛。

"两个馋嘴猫!"嬷嬷笑骂着,却还是给她们又添了半碗蜜汁火腿。

沈窈双颊染上酡红,笑得见牙不见眼。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头一次感受到这般纯粹的快乐。就连嬷嬷的责骂声都显得格外亲切,她索性赖在阿圆肩头咯咯地笑,任晚风将发丝吹得飞扬。

月光渐渐爬上檐角,为满院的欢声笑语镀上一层银辉。沈窈恍惚觉得,此刻的晚晴居,倒比那辉煌隆重的前院更像个真实的天地。

夜色渐深,沈窈坐在床沿,用棉帕轻轻绞着湿漉漉的发梢。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林月携着一缕幽香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块用素帕仔细包着的梅花酥。

"宫里御厨的手艺,特地给你留的。"林月将点心递过去,指尖沾了些许糖霜,在烛光下莹莹发亮。沈窈接过来便咬了一大口,酥皮簌簌落下,内里的豆沙馅甜而不腻。她眼睛倏地亮起来,竖起大拇指朝林月晃了晃。

"这是...?"林月疑惑地学着比划。

"意思是'极好'。"沈窈咽下点心,唇角还沾着一点馅料。她随意地用帕子抹了抹嘴,"在我们那儿,这可是最高的夸赞。"

烛火轻轻摇曳,映着两人挨坐的身影。这是林月第二次踏入这间简陋的厢房,距离上回已隔了两个月的时光。期间她们维持着恰到好处的主仆距离,可此刻重逢,却仿佛昨日才分别般自然。林月甚至未觉不妥,就这么挨着沈窈坐在了床榻边沿。

"今日过得可开心?"沈窈重新拾起帕子,任由半干的青丝垂落肩头。

林月面颊泛着微醺的嫣红,像抹了上好的胭脂。她沉吟片刻:"该是开心的吧。及笄礼这般隆重,赞者是王妃的母亲王老太君,王妃亲自为我簪上累丝金凤..."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祖父从扬州捎来的翡翠镯子,王爷赏的云锦,每一样都贵重非常。"

沈窈抖开帕子,乌发如瀑般披散开来。她突然转向林月:"你既过生辰,我为你唱支曲子可好?"

见林月点头应允,沈窈清了清嗓子,双手轻轻打起节拍,哼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清越的嗓音在静谧的室内流淌,这简单欢快的曲调不似任何宫廷雅乐,没有琴瑟和鸣,没有钟鼓相伴,却像一缕春风,带着说不出的鲜活与真挚。

歌声刚落,林月眸中泛起盈盈光彩:"这是...你特意为我作的曲子么?"

"这叫《生日快乐歌》。"沈窈拢了拢散落的发丝,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在我的家乡,每逢生辰,亲友们都会围在一起唱这首歌。"她的声音轻柔下来,"它的意思是——愿你在往后的每一天,都能如今日这般欢喜。"

窗外的月光悄然漫进来,为两人镀上一层银辉。林月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那里涌动着陌生的暖意。这简陋小屋里的短短一曲,竟比今日所有的珠玉贺礼更让她心尖发烫。

“沈窈,你想起你的过往了吗?还记得你的家乡吗?那里的人也和你一样独立自由吗?”林月借着微醺的酒意,目光灼灼地望着沈窈。她是敏锐的,她猜到沈窈一开始或许不记得了但随着时间流逝她不是没有恢复一些记忆,偶尔在屋子里她能听到沈窈和阿圆的打闹,有时是新奇的手势,有时是新鲜的词汇,有时傍晚就依靠着海棠树发呆。

"我的家乡啊..."沈窈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像是拂过水面的芦苇。她望向窗外的夜色,仿佛透过重重屋檐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饥寒交迫的百姓,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女子不必依附父兄夫婿,可以和男子一样读书明理,经商为官。"

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璀璨星河:"在那里,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奢望,男女平等相待。没有三从四德的束缚,每个人都可以追寻心中所爱,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林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这样美好的世界简直如同神话。她看见沈窈说到"理想信念"时眼中迸发的光彩,说到"尽情做自己"时唇角扬起的弧度,忽然明白了为何她总能不卑不亢挺直脊背,那是拥有着从未被禁锢过的灵魂和身躯啊。

“沈窈,我们能成为朋友吗?”林月问道。

“你愿意吗?不顾身份和地位,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不惧世俗的眼光..."她抬起眼眸,直视着林月,"就这样,与尘埃里的我相交?"

屋内一时寂静,只听的见窗外蛐蛐的鸣叫,林月忽然伸手,轻轻覆上沈窈的手背。“我林月今日及笄,已是能为自己做主的人了。"她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我要交的朋友,从来只问本心,不问出身。或许日后会面临阻碍,但是沈窈,请你信任我,请你相信在这个世界想成为另一个独立自由的你的我。"

沈窈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贵女,心口突然涌上一阵酸涩的暖意。她从未想过,在这金丝笼般的王府深院里,竟能遇见一个与自己灵魂共鸣的人。

烛火在林月精致的侧脸上跳跃,映出她眼中那份不为人知的倔强。沈窈忽然明白,原来这看似柔弱的闺秀骨子里,也藏着想要挣脱枷锁的野性。就像深宅大院墙角悄然生长的野蔷薇,在无人处暗自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真好..."沈窈轻声呢喃,她想起初来时的惶恐,想起挨打时的不甘,想起那些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孤独时刻。而现在,命运竟将这样一个知己送到她身边。

窗外一阵夜风从缝隙拂过,吹灭了烛火。两个少女的影子在月光笼罩的墙壁上交叠,恍若命运终于在这一刻,悄然交织。

立冬这日,晚晴居难得热闹。众人围着炭盆包饺子,蒸腾的热气在窗棂上凝成细密的水珠。阿圆坐在矮凳上,晃着脚丫任由管事嬷嬷给她补鞋。那双棉鞋早磨得不成样子,鞋尖都开了线头。

"你这丫头,一个月能磨破三双鞋!"嬷嬷嘴里骂着,手上针线却不停,"日后嫁了人,婆家见你这般费鞋,定要给我们王府退回来!"

阿圆闻言涨红了脸,手里的饺子皮捏得变了形:"我才不嫁人呢!"她声音越说越小,"那些个臭男人,不是打老婆就是纳小妾,我才不去受那份闲气..."

满屋顿时笑开了。小丫鬟们你推我搡,一个说"阿圆姐这是害羞了",一个嚷"莫不是看上东厨的小厮了",闹得阿圆抓起面粉就要往她们脸上抹。

正嬉闹间,棉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刺骨寒气。柳青红着眼眶站在门口,发髻上的珠花都歪了,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

"这是..."管事嬷嬷手里的顶针"叮"地掉在地上。

柳青绞着帕子,半晌才哽咽道:"许侧妃...要把姑娘许给安远侯做续弦..."她声音发颤,"那侯爷的小儿子都比咱们姑娘大两岁啊..."

满屋霎时静得可怕。炭盆里"噼啪"爆了个火星,惊得阿圆一哆嗦。嬷嬷呆立原地,补了一半的鞋子从膝头滑落——安远侯府虽显赫,可那位侯爷是出了名的暴戾,听人说前头夫人就是被他活活搓磨死的...

"姑娘...姑娘怎么说?"嬷嬷声音发颤。

柳青抹了把泪:"姑娘没说什么,就那么...那么静静地坐着。"她哽咽着,"后来起身说要去掬月亭看雪,连斗篷都没披..."

沈窈手中的饺子皮不知何时已揉成了团。她望向窗外,细雪正无声地落在枯荷上。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掬月亭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林月此刻是不是也想起了那夜的话?那句"已是能为自己做主的人",在命运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

沈窈接过柳青取来的狐毛斗篷和鎏金手炉,指尖在温暖的铜炉上轻轻摩挲。自打来了晚晴居,她还未曾踏出院门半步。此刻跟着柳青穿过曲折的回廊,每一步都踏在簌簌的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姑娘最听你的劝..."柳青压低声音,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她回头看了眼沈窈,眼中满是希冀,"这些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姑娘对谁这般上心。"

沈窈没有答话,只是将手炉抱得更紧了些。穿过月洞门时,一阵朔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刮得她脸颊生疼。远处掬月亭的轮廓渐渐清晰——那个素日里明艳如海棠的少女,此刻正孤零零地坐在亭中,墨发间落满细雪,竟像尊冰雕的仕女。

沈窈突然驻足,转身对柳青轻声道:"你先回吧,去熬些姜汤备着。"柳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沈窈,转身回去了。

林月早已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踏雪而来。直到沈窈走进亭中,放下亭中挂起的帘子,为她系上狐毛斗篷的丝带,又将暖融融的手炉塞进她冰凉的掌心,她才如梦初醒般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想独自静一静。"

"我陪你。"沈窈没有多言,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侧的石凳上。早前落在茶案上的细雪,很快融化成晶莹的水珠。

不知过了多久,柳青提着食盒去而复返。她轻手轻脚地在亭中支起红泥小火炉,煨上一壶红枣姜汤。氤氲的热气中,红枣在陶壶里咕嘟作响,甜香弥漫开来。柳青为二人各盛了一碗,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林月捧着温热的瓷碗,看着碗中晃动的姜汤倒影,身边陪着她的知己好友,忽然觉得心头郁结的寒意似乎被驱散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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