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是父亲定下的,消息送到王府的时候我的庚帖都已到了侯府三日了,父母之命。姨母也干涉不得。”林月平静说道。
她抬眸望向亭外纷飞的雪花,继续道:"父亲在太平书院任教数年,觉得清贫无趣。姨娘撺掇他与商贾合谋,结果被卷进了江南盐引亏空的案子。"她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说来可笑,负责查案的正是安远侯长子。父亲托人设宴相请,却连人家的面都没见着。"
沈窈看见林月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后来姨娘提起侯府主母之位空悬...父亲便连夜将我的画像,连同庚帖一并送去。听说..."她的声音突然轻得几乎听不见,"侯爷觉得我与亡妻有几分神似,便应下了。"
"祖父得知后勃然大怒,要亲自去衙门检举父亲。"林月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比亭外的飞雪还要冷,"可就在这时,调查结果出来了——父亲与盐引案毫无干系。这下倒好,他既能全身而退,又不必背负卖女求荣的骂名,反倒成了'为女儿谋得好姻缘'的慈父。"
她说这些话时,神色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只有那攥得发白的指节,泄露了心底翻涌的痛楚。
"姨母接我来王府时,是想护我周全的。既免我在家中受父亲冷落、姨娘欺凌之苦,又盼着我能从王府风光出嫁,得个体面归宿。"她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水光,"可如今...最难过的反而不是我了。"
沈窈凝视着她被雪光映得苍白的侧脸,轻声问道:"林月,你害怕吗?"
这个问题让林月微微一怔。她垂下眼帘,长睫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我该害怕吗?"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迷茫,"我只是...心里难受得很。说不清是为了这桩婚事,还是为了父亲这般待我,又或者..."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斗篷边缘,"是为了发现自己原来这般无能为力。"
“林月,你若是心里不愿意,我们就逃出去。你看这院墙再高,总有爬出去的法子;城门看守再严,总能混在送菜的马车里溜出去。” 她抬手往墙外指了指,“外边的世界那么大,江南的春水,塞北的长风,总有我们能落脚的地方,总有一条活路。可若你背负的责任让你无法抗拒,那你就尽量往好的地方想一想,让自己快乐一些。”沈窈认真到。
两人未曾察觉,这寂静的雪景中已悄然多了一道身影。萧玹因筹措军粮之事与肃王商议,被强留在府中饮宴。几杯烈酒下肚,此刻正借着雪后清冽的空气在荷花池畔醒酒。
这片荷塘是他幼时常来嬉戏的地方,如今覆上皑皑白雪,别有一番韵味。原打算去掬月亭坐坐,察觉到掬月亭有人,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见亭中传来林月的声音——
林月苦笑着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地方..."
"好处可多着呢!"沈窈突然凑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那安远侯都年过半百了,还能活几年?"她掰着手指细数,"等他归西,你就是自由自在的侯府太夫人。既有身份地位,又有万贯家财..."
见林月听得好奇,沈窈说得越发兴起:"到时候你想穿什么绫罗绸缎就穿什么,想去哪儿游山玩水就去哪儿。若是遇上可心的俊俏郎君..."她故意拖长声调,"大可以养在府里当个面首。实在不行多养几个,今日听曲,明日赏画,让他们变着法儿哄你开心。"
沈窈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旁人都道你嫁给侯爷吃了大亏,可我倒觉得..."她故意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指不定是谁更吃亏呢。"
她伸手替林月拢了拢狐毛斗篷,指尖拂过对方精致的下颌线:"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那老侯爷娶回家还不得捧在手心里宠着?"说着突然凑到林月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到时候你想吟诗便吟诗,想纵马便纵马,便是把侯府闹个天翻地覆——"
"横竖有他给你兜着。"沈窈退后半步,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这般想来,岂不是比在王府做规规矩矩的表小姐快活多了?"
林月被她逗的发笑,“你可真是能胡闹,越说越没规矩了”可转念想到这规矩不就是自己如今处境的罪魁祸首。
萧玹听到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险些被自己的气息呛到。竟有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的人。
"现在可开心些了?"沈窈仰头饮尽碗底最后一口姜汤,暖意从喉头一直蔓延到心口。见林月终于展颜点头,她一把拉起对方的手:"那便回去吧,再待下去我可要冻成冰雕了。"她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寒颤,"下回想独处时,记得找个暖和地儿。"
萧玹迅速闪身隐入廊柱后的阴影。他看见两个姑娘踏雪而归,林月素日里端庄的仪态此刻全然不见,正被那丫头拽着在雪地里小跑。那丫头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笑得眉眼弯弯——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眼波流转间竟比亭外的雪光还要耀眼。
萧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那日在前院匆匆一瞥,只记得她清亮倔强的眸子和那句冷淡疏离的‘不好意思’。如今细看下,五官也清晰起来,这会儿笑着连眉梢眼角都带着雀跃的弧度,整个人娇俏明媚,像浸了蜜糖的晨光,每一处都透着不自知的灵动。
"窈窈你等等我!"林月提着裙摆在后面追赶,笑声清脆得不像话。萧玹怔了怔——他从未见过这位表小姐如此鲜活的模样。在有限的几次照面中,她总是如许侧妃般安静得近乎透明。
"瑶瑶?"萧玹无声地重复着这个称呼,“不知是琼瑶的瑶,还是..."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在雪地里蹦跳的身影,直到她们的笑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自打从掬月亭回来,两人都染了风寒。林月的闺房日日门庭若市,各房送来的补品堆成了小山。上等的川贝雪梨羹、人参养荣汤,一半进了林月口中,另一半都被沈窈这个"功臣"分去了。
沈窈捧着描金药碗,望着碗底残余的燕窝碎屑出神。这半月来喝的汤药,怕是比前世二十几年加起来都金贵。病愈后揽镜自照,竟发现自己苍白的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晕,连青黑的眼圈都淡了不少。
"果然是用金银堆出来的好气色。"她对着铜镜捏了捏自己日渐圆润的脸蛋,不由感叹。这王府大院里的金贵滋养,当真比什么护肤品都见效。连阿圆都打趣说,她现在这水灵模样,倒像是个体面的小姐了。
林月病愈后,许侧妃却突然倒下了。
这位素来温婉的妇人强撑病体,日日都要来外甥女榻前探视。直到听闻林月痊愈那日,她终于像绷得太久的弦,骤然断了。连续三日高烧不退,惊得王府连夜请了太医。
林月寸步不离地守在姨母榻前。第四日清晨,许侧妃从混沌中醒来,第一眼便看见外甥女和衣蜷在身侧,纤纤玉指还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即便在睡梦中,那秀气的眉头也紧蹙着,睫毛不安地颤动,像是陷在什么噩梦里。
许侧妃轻轻侧身,将林月揽入怀中。这个动作她再熟悉不过——十年前那个失去母亲的小女孩,也是这样在她怀里抽噎着入睡。她一下下轻抚着林月单薄的后背,恍惚又看见那个哭着要娘亲的稚嫩身影。
烛泪无声滑落。许侧妃望着帐顶的缠枝花纹,心头泛起熟悉的绞痛。当年她初入王府时也曾有过身孕,却在三月时莫名小产。此后虽得王爷宠爱,却再未能有孕。她把满腔无处安放的母爱,全都倾注在这个外甥女身上。
得知安远侯一事后,她当即去求了王妃。王妃含泪摇头,暗示此事唯有王爷能做主。那夜王爷被她哭得心软,挥退左右后说了一桩秘事...自那以后,她再未为此事哭闹过。可无人知晓,每个漫漫长夜里,她是如何咬着被角辗转反侧——既怨恨这世道让深闺女子不得不依附男子而活,又自责无力护住心尖上的孩子。
这些翻涌的情绪日夜啃噬着她的心神,终是在林月病愈那日,彻底击垮了她。许侧妃低头轻吻外甥女的发顶,一滴泪无声地没入锦被。她多希望怀中的孩子永远不必知道,这桩“好姻缘”背后的交易和算计。
"姨母,您醒了?可好些了?"林月在熟悉的温暖怀抱中悠悠转醒,抬眼便见许侧妃正温柔地抚过她的眉眼。
许侧妃看着怀中人儿憔悴的面容,心疼道:"月儿,这几日累坏了吧?"见林月摇头,她将人又搂紧几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姨母...护不住你,你是不是伤心了?"
林月突然紧紧抱住许侧妃,将脸深深埋进那散发着药香的衣襟里。半晌,她抬起头来,指尖轻轻拭去许侧妃眼角的泪珠:"姨母,我从未怪过您。"她的声音柔软却坚定,"这些年,我总想着要告诉您,我有多感激您给了我母亲般的疼爱。"
窗外的晨光透过纱帐,在林月眼中映出细碎的金芒:"可如今我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您处处庇护的小月儿了。"她握住许侧妃颤抖的手,"从今往后,该换我来护着您了,我不会自怨自艾,不会寻死觅活,不会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我会过的很好,姨母不是也说了吗,安远侯残暴的名声不实,我不会受欺负的。"
许侧妃震惊地望着外甥女——没有想象中的自暴自弃,也没有强颜欢笑的隐忍。眼前这个少女眼中闪烁的光芒,竟是她从未见过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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