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辛吗?”
林琅辛湿着脚踩上碇步桥,石蹬子打磨得圆滑,不扎脚,就是有点硬。他伸开两只手臂保持平衡,晃晃悠悠地走到覃箬跟前。
“老板,你铺子开在这儿,没人会来的。”
覃箬歪歪脑袋,“你不是来了吗?”
林琅辛从石蹬子上跳下来,冲覃箬露出一个赖皮的笑容,“这不是有事求老板嘛。”
覃箬把门再打开了一些,“什么事?说来我听听看。”
“老板,我今天刚来山里,晚上没地方去呢。”
“哦?”覃箬笑了,“又来一个要我收留的小鬼呀?”
“老板收留过多少个小鬼?”
“不多不多,”覃箬说,“我这儿又不是客栈。加上你,也就两三个吧。”
“加上我?”林琅辛的尾巴要翘起来了,“那老板是已经答应了。”
覃箬翻了半个似笑非笑的白眼,“进来吧。”
覃箬完全打开了门,侧身让林琅辛进屋。经过覃箬的时候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青草汁、花香和湿润的土壤气息——他抬头看覃箬,发现自己的身高只到他肩头。
这让林琅辛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鞋也一起拎进来,”覃箬指着他准备搁在门槛外面的鞋子,“又不是什么脏东西。”
林琅辛干脆一屁股在门槛上坐下来,抬起脚往鞋子里杵,“我穿上,我穿上。”
覃箬“哎呀”一声蹲下来,伸手捉住了他的脚腕,“这脚不是湿的吗?湿着脚不要穿鞋。”
覃箬蹲在地上的时候,发梢会触碰到地面。地面上有林琅辛刚踩过的湿脚印,有灰尘和长在石缝里的苔藓。
可不能让这长发弄脏了。
林琅辛的脚腕还给人握着,手上却鬼使神差地把覃箬落在地面的发丝撩起来,给他别到了耳后去。
发丝是凉的,覃箬的耳廓是暖的。
做完这个动作林琅辛自己反应过来了,差点跳起来把自己再杀一次。但覃箬却没什么反应,嘴上说着“哦是碰到地面了吗?”,抓住了袖子要给林琅辛擦脚。
林琅辛一把把自己的光脚夺回来,紧紧护在胸前,“不合适不合适!一只脏脚!”
“啊这,”覃箬说,“湿着脚容易导致湿邪入侵,严重会损伤脾肾阳气。”
那也得看看我还有没有阳气吧,损伤的前提是得有吧!
“那老板给我块布擦擦,”林琅辛说,“还有这个——”他故作害羞地调皮一笑,“鬼没有阳气的啦!”
蹲在地上的覃箬一怔,“嗯?哦,啊——。”他思考起来,“这个鬼到底有没有阳气的呢?我看小鬼头,像是有的样子。不过山里的鬼还是太少了,这样本不够充分啊——”
他自己嘟囔着站起来,“我去给你那块布啊,你在这别着凉。”叮嘱完以后自顾自地往院子里走,脑袋时不时左右摇晃一下,还没思考明白。
林琅辛看他转过身去了,立刻摘下纸帽子,把凌乱的刘海扒拉整齐再戴上,在脸上胡乱抹了一番确认没有莫名其妙的血流下来,这才安心把湿脚踩在鞋上。
说实话,两个人讲话的功夫他的脚其实都要干了。
覃箬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打扮,只穿了简单的T恤和长裤,头发也在脑袋后面梳成一个长长的马尾。他一手拿着块松软的毛巾,另一手拎着一双看起来很舒服的拖鞋,走到林琅辛面前又蹲下来。
林琅辛眼疾手快地抢过毛巾,“老板站起来!您站起来!我自己来。”
“啊,好。”
覃箬把给林琅辛准备好的拖鞋放在一边,“我这里药材多,待会儿可能要好好收拾一下。”
林琅辛擦干了脚,把毛巾揣进背带裤的大口袋里,“老板,哪里来的鬼你都收留,人太好是会吃亏的。”
覃箬喉咙里清脆地笑了两声,“倒是不怕吃亏。”
林琅辛耳朵里的倒计时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匆忙穿上拖鞋,“老板老板,我睡哪里?”
“你跟我来。”
覃箬的马尾在眼前一晃一晃,林琅辛趿着拖鞋,先是路过摆着药材和大铜壶的凉茶铺面,铺面后边的小门出去,居然是围着大庭院的游廊。
夜深了看不见游廊上的雕画,廊边点着小灯,也看不清楚庭院里黑黢黢的是些什么。倒是能看见庭中有一颗大树,亭亭玉立的。
复廊把庭院切割成了两块,林琅辛往墙上的小窗向那面偷看,庭院的那一侧在夜色里有假山和小湖的轮廓。
大户人家啊,林琅辛得出结论。
两人来到一处三层小楼前,“这里储存晒干的药材,或许可以整理出来一个空房间。”
覃箬抱歉地转过身,“没记错的话阁楼的房间里有一个床垫,可能灰尘会比较多……”
林琅辛点头如捣蒜,“可以的老板,我就住那里。”
覃箬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铁皮桶和拖把,“那这些给你,你可以收拾一下。”
林琅辛盯着那铁皮桶,脑子里灾星乍现。
他把自己的塑料桶忘在容叔的小酒馆了!
这时系统又像有感应一样叮叮闹起来,【宿主遗失重要之物!宿主遗失重要之物!扣除80点积分!扣除1%精神值!】
不是,我没想起来你也想不起来是吧?
林琅辛摁下覃箬举着水桶的手,“老板,我不用呼吸,不会生病,我不怕灰。”
“啊……”覃箬眨眨眼,“说的也是。”
“但你还是拿着,”覃箬接着说,“本来我应该帮你一块拖地的,但我太困了,我得去睡觉……”
林琅辛立刻接过水桶和拖把,“快去吧快去吧,我已经很麻烦老板了。”
覃箬和他道了别,林琅辛把自己的鞋丢进铁皮桶里,听着耳朵里的倒计时一跃俩台阶地往阁楼蹿。
林琅辛活着的时候也没爬上来过这种古法小楼,所以也不知道眼前的小阁楼算是精致还是粗糙。
阁楼原来应该是个藏书室,有许多积满灰的书柜,现在上面七零八落地搁着一些玻璃罐,罐子里是风干的草药,或是阿苔付钱用的水晶石头。
柜子有两面,上面其他地方都被不知名的干花干草塞满了。阁楼的另一面是斜着的屋顶,窗户开着,月亮正在其中。
月光落下的地方正是覃箬说的床垫。床垫边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一些古籍,想来应该是覃箬躺着看书的地方。
林琅辛把手里的东西往角落一扔,立定跳远弹射到了床垫上躺下。
【叮!】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安全的住所」!】
【电机系统已解除,宿主获得积分 20点,生命值 1%。】
【叮叮叮!宿主额外获得道具,「柔软的枕头」!】
林琅辛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巨大的枕头就从天而降,正中他的面门。他把枕头扒拉到脑袋下面枕着,“系统系统系统!”
有些账要算明白。
【在呢宿主。】
“你们这记分方法能见光的吗?喝水加15,找到住处加20,让人亲一下就100?吃和住是不太重要是吗?”
【哎呀宿主,你还未知全貌,不要过早置评。】
“什么全貌?”
【水是谁给你的?】
“容叔。”
【他是一位——?】
“呃,”林琅辛坐起来,“是一位榕树?”
【不是说这个,】系统说,【他是一位哪里的居民?】
“妖怪山。”林琅辛说,“哦,蜃山!”
【没错,】系统说,【那么谁带你来找到的住所,谁给你提供安全的住所?】
“阿苔和阿箬……他们也都是蜃山的居民。”
【大家对你如此友好的原因是?】
“哦,那我知道了。”林琅辛自信地说,“因为我长得好看。那这个跟给人亲一下能拿更多的点数有什么关系?”
不会是因为亲吻如此可爱的我能给别人带来许多情绪价值吧!
系统沉默了几秒,【嗯……您再想想呢?】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个认可之吻啊。】系统循循善诱,【正是因为这里的居民认可和接纳你,宿主的健康任务才能顺利完成。这样的接纳才是接下来的工作能展开的前提!】
确实有点道理。无论是喝到水,还是找到安全的住所,林琅辛本人所付出的努力也不过是张嘴问了而已。
但是,“那也不用差出好几倍这么多吧!这会让我觉得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挨个让居民们亲我就能升级了。”
【那可不行哦!】系统说,【宿主还是要积极完成我发布的任务,积分再少的任务也不能糊弄。不然我是真的会电击你的!】
“为什么啊!”林琅辛坚持,“记分权重真的不能再修改了吗!很不合理啊!”
【电击你哦!】
林琅辛挫败地在床垫上倒下来。他那过轻的体重在床垫上只压出一个浅浅的人形,但他还是在上面撞击出了覃箬的气味——草汁、花香,和湿润的泥土。
床垫虽然旧,但是很干净,林琅辛手不老实地在上面摸来摸去,摸到了一根长长的黑发。
嘿嘿。
“啊,还有啊,”林琅辛想起来,“那个扣分又是怎么回事!我的桶又不是丢了,怎么一扣就要扣80分!”
【嗯?那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应该是的。它以前放在家里阳台上水泥砌的洗衣台下面,边上总搭着一条被妈妈洗到发白的粉毛巾。阳台灰扑扑的,但它的颜色很鲜亮。
桶里装着从表哥客厅茶几上抓的零食,住表哥家的外婆种的折耳根,林琅辛在做鬼的时候,总看着它们回忆人间五味。
但这个生命终日的旧物,并没有系统许诺他的、能再去见亲人们一面的将来重要。
“不重要!”林琅辛说,“你不许给我扣那么多分!”
系统居然发出了一声“嘁”,一种人类用于表达不屑和不买账的语气词。
【重不重要我自有判断!】
好烦啊好烦啊,这个系统怎么还挺有个性。
【宿主,过度沉溺于过去不利于心理健康!沉溺回溯性记忆与抑郁症发作概率正相关!活在当下才能提高幸福感!】
【现在,请聆听我即将发布的新任务!】
林琅辛扯下纸帽子丢在一边,“那你发布啊!”
【叮叮叮叮叮!】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请宿主在明天早上八点之前,完成任务「八小时睡眠」!充足规律的睡眠是保持健康的重中之重,请宿主认真对待任务。】
林琅辛又腾一下坐起来。“睡觉?大哥,我十七年没睡过觉了。”
【你还好意思说。】
“不是,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发现宿主有把自己的问题归因到外部的毛病!】
“不是?”
【任务已发布,此任务计时静音。】
“那你还挺贴心。”
【明日早晨八点若未完成任务,宿主将获得电击惩罚。】
“喂喂,换个任务啊!”
但是系统真的静音了,任林琅辛怎么在脑袋里呼唤它都一言不发。
他忿忿不平地躺下,又在床垫上闻见了覃箬的香味。他在这个香味里脑袋空白了一会儿,竖着抬起两条腿,观察起自己的脚来。
之前没有脚的时候,他可以飘来飘去。虽然离不开出事故的街区,但林琅辛觉得能飘是做鬼最有乐趣的事情之一。
他离不开那个范围,但是可以飘得很高。在每一个不需要睡眠的日子里,他就漂浮在那方寸之地的上方,俯视着周围的山,俯视着居民楼一盏一盏熄灭的窗户,俯视着被晚风吹散的云,又在月光下重聚。
现在他又有脚了。他用脚跑出了那片困住他十七年的地方。
夜里的云还是在月光下聚散,就在同一个晚上,同一个月下,作为孤魂野鬼的生活居然有了转机。
林琅辛内心澎湃起来。他赤脚在阁楼里走了几圈,又把倾斜下来的窗户向上打开了一些,准备对着晚风抒发一下胸臆。
清凉的空气顺着气管灌入他空荡荡的胸腔,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庭院。刚才在游廊上看见似乎并不是一棵树,那是一株长得很高的灌木。它的叶片纤长丰硕,像一丛墨绿色的羽毛一般簇拥在一起,把什么珍贵的宝物拢在当中。
这棵植物看着有些眼熟,但林琅辛说不上来是什么。
青白色的月光在叶片之间闪烁,但他知道那是覃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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