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晋打工人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荒野郊岭之中,无人无鬼,只有一缌麻加身的少年,垂头不语等待冥纸焚烬。

坟前的烛火摇曳幽暗,忽地一股怪风从土堆后方盘旋着卷起地上的纸钱,夹带着刺骨的阴冷,吹得少年佝偻的背脊匍匐得更低。

魂幡飒飒作响,纸钱漫天飞舞,在坟前吹散分荡出一条笔直通天的大路。

陈路白在这黑暗中眯眼适应许久,才发现他正孤身站在一片衰草黄土之间。

四下望去,渺渺茫茫,乔木皆落寸叶不留。

好冷。

蓦地寒风侵肌,从背后袭来,陈路白缩着脖子夹紧手臂,愕然发觉他只穿着了一件亵衣,脚下甚至连双鞋都没有。

怪不得他觉得凉飕飕的,只觉得身体温度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流逝,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风才是。

陈路白前后查看,便让他发现了不远处微弱的火光,走至身边,那是一个身披孝服伏地悲恸的少年。

他也知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人在一连串坟茔钱哭泣是多么骇人的存在。

……但快要在这被冻死了,还管什么鬼神邪说!

陈路白冲手心哈了一口热气,试探着拍了拍瘫坐在地上那少年的肩膀。

“小兄弟,请问你知道这儿是哪儿?附近是否有能够落脚避风的地方。”

他又抬高音量叫了几回,但少年依旧未有应声,只是抖着肩头低声痛哭。

那声音越来越幽怨,除却开头听上去像是啼哭,到后头竟然语调骤然一变,似是像笑。

陈路白听得头皮发麻,嫌弃被他打断也不用这么吓唬人呀。

脚后跟抬起悄然后退至半步开外,不禁捂着那只手心中懊悔,手怎么这么犯贱,伸那么快作甚。

“……若是不知道也没关系,哈,也不知道所有人都那么清楚方位的。小兄弟,我就不打扰你哭坟了,无一叨扰多有冒犯,我就先撤为敬,有缘再相见!”

陈路白旋身拔腿就跑,却听得脑后生风,一只手以不可思的速度追了上来,“啪”地扣住了他的手臂。

他不敢回头看。

只觉得森森阴冷气息,至身后袭来,倏地贴至他的耳边。

陈路白悚立原地神色一僵,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能回头看。

然而身体已经脱离了大脑的控制,不自主得将头偏了过去,愕然发现那是一张渗人可怖的脸。

面颊早已高度腐烂皮肉溃败,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色的骷髅,白色的肉蛆在血肉中翻滚。

他没有下巴,唯一尚在的上排牙齿三五缺失,只剩下的几颗也摇摇欲坠淌着血滴。

阴寒渗人的气息冲着他的耳蜗吹入,陈路白从上至下打了个大大的颤栗,他再也控制不住得放声大叫——

“妈呀,救命!这里有鬼啊啊啊啊!!!!!”

仅一堵墙之隔的邻舍锤墙怒骂:“靠,五更天都不到一个二个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陈路白猛地睁开双眼,背脊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冻得他一哆嗦。

邻居尚未满月的小孩,又开始哭觉。

陈路白扶腰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

没有坟头,也没有鬼怪。

还是在他租的逼仄屋舍内。

陈路白望着一地狼藉叹气摇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才买的床,还没睡上两天就这么塌了。

这张床是陈路白去西市见人搬家不要,花了一贯钱买下,还以为捡到漏,去打了一壶酒尝。

就说天上不会掉馅饼。

不止如此,陈路白倒吸一口凉气,悲愤地发现,他放床底下的豆子也被凿墙而入的老鼠偷了大半!

不忍再看,陈路白选择扭过头,又瞥见了他藏在砖缝里铜板,一想到他又要花上一笔请工匠的钱。

眼前一黑。

……天要亡我!

——

龙盘虎踞的京都就连墙角下落片瓦都可能是金子做的,陈路白上这儿来就是听说能赚更多钱。

作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常常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买不起京都内的房子,在外头买口田也好。

陈路白换上外出的做工的粗布单袍,将皮扎系紧,脚踩一双缝补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黑布鞋推门而出。

他租的这件屋子几乎都快远到外城的城墙了,一套小型的院子隔了又隔,住了5户人家,每天晚上陈路白都听着隔壁书生的呼声噜入睡。

好在这院子里就有一口井,剩了他出去买水花钱,先灌了两口凉水压下腹中的饥饿。

折了一根别院里翻墙而过的李子树树枝,陈路白用牙扯下树皮将里芯断口嚼烂,小心翼翼地蘸了一小撮放在瓷盒里牙粉,在牙齿上呼噜噜用力刷。

待梳髻洁面之后,挺胸昂首,上工去了。

陈路白来京都三月有余,前头租房奔波花了他一笔不小的开销。

前几个月,他去了酒楼、药坊之类的地界做跑堂,凭着一张巧嘴翻出花,撑死也就一月三两银子。

除去吃饭生活开销,还要交稀奇古怪由头的税,攒到买房买地娶老婆的钱,都不知道要猴年马月。

若是做账房、管事,陈路白一个外地来客,无人担保根本没几家商铺敢要他。

前些日子牙行招人,陈路白挤破了头,抢了一个去皇城跟脚下的季府家中做工的肥差。

季府落在京都最好的地段,马车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到宣武门。

陈路白第一次到季府差点看花了眼,连连咋舌,没想到天子脚下还有如此富硕敞豁的家宅。

前头是供人居住的府邸,在后头是一处与府邸大小一般无二的花园。

诗歌画舫山水奇楼,天上地下应有尽有,比之王孙贵戚的府邸规制也不为过。

这空置了多年的亲王府,如今被当今圣上赏赐的人,正是朝堂炙手可热的东厂提督——季明川。

彼时圣上是不受宠的五皇子,季明川也不过是皇子身边一介小小的侍读。

奈何前太子政变失败之后,兜兜转转竟是圣上登基,而侍读太监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司礼监秉笔,于五年前受圣上钦点,接管东厂。

至今季明川与入宫多年的掌印太监邓尚海平起平坐,乃至一度有超越的势头。

自执掌东厂,季明川杀伐果决派出了天罗地网追杀前朝余孽,街头巷尾常常能听见东厂番子缉人的哭嚎声。

午门斩首的血迹染红了石阶,迄今为止经过时还能够嗅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铁锈味。

那些前一天高谈阔论的门客,第二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在家中,有些都不知道究竟是因何丧命,季明川真正做到了“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境地。

阉臣擅权,诛前太子母亲杜氏一族,严查与之勾结的湖光两江一带数百官员。

许多人为求保命,数不尽的金银珠宝都被运送至京,可季明川贪心不足,将人赶尽杀绝抄家盗掠之后,又任由其下属番役敲诈勒索夺其奴仆田地。

朝中百官激愤,群起而攻之,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最终不过圣上一句:

“积劳易成疾,深知厂臣勤苦合该稍作修整,待身体康健之后再执掌东厂也不迟。”

反观那些弹劾的官员,在之后无不受到各方势力排挤,有人因官途寸步难行罢官还乡。

一时间人心惶惶,宦官竟得势到如此地步。

坊间有关季明川的传言愈演愈烈,说他身高八尺面如恶虎,嘴巴是血红的,心脏是黢黑的,每日需进补童男童女若干,吸髓敲骨方才罢休。

不得不说其凶名深入人心,陈路白刚来京都便有所领略,锦衣卫、东厂番子轮番上门盘问,害得陈路白被东家盯了好几天,只能苦了荷包花钱把这些大爷送走。

隔三岔五,能听见南屋住的那对夫妻,用陈路白的例子吓唬他们四岁的小儿。

不服管教不好好读书的小孩,都会在夜里被九千岁掳走炖煮了吃掉!

陈路白:……

季府上工的前几天,陈路白心惊胆战,唯恐行差踏错就地格杀。

府里的丫鬟看他谨小慎微的模样笑乐,告诉他,季明川外出未归这些日子并不在府上。

“好姐姐,多亏有你帮我开门,不然我就只能钻狗洞了。”

陈路白“呜呼”一声欣喜接过点雪给的胡饼,面皮有些冷,但一点都不影响它的柔软蓬松,咬下一口,那微咸的口感让陈路白忍不住幸福地落泪。

季府的下人都早餐吃得这么好,什么时候他们这些短工也能包吃住的日子。

“看你不在队列里就知道,又是迟到了。你说说,一趟牛车才几文钱,不比你两条腿跑过来快?”点雪拧眉。

“……来回6文,一个月180文,一年就是两贯,那我不是又要晚几年才能娶上老婆。”陈路白掰着手指算。

他现在连租个像样的房子都住不上,当然要勒紧裤腰带。

点雪拍开陈路白掐指猛算的爪子,指着他的鼻尖:“省这点钱,等你被赶走后悔都晚了,可别哭着来求我。”

陈路白嘟囔:“要求也是去求薛管事,你又管不上什么。”

点雪:“!!!”

气得点雪狠狠踩了陈路白一脚,鼻子哼哼挑眉瞪目,怒气冲冲得甩袖走了。

陈路白心疼得捧着鞋子:“都给我踩出洞了。”

点雪是府里最早一批签了契买来的丫鬟,十岁就被卖进季府,比陈路白还小两岁。

因为在府里地位高,许多比她年纪大的管事仆人都要看她几分眼色。

新入府的下人不认人,围着点雪捉弄调戏,陈路白恰巧路过,帮她赶跑了那些流氓。

两人因此结识,一来二去熟络了起来。

陈路白拍着胸口让卡在喉咙里的面饼顺下去,打了个嗝,把没吃完的半个塞进怀里。

短工一天拢共只有两餐,如果做的是白工,一餐汤水一餐饱食,晚上的话能多分到两个干饼。

季府似是在重整翻修,不断有各类造型怪异的灵璧石、英德石送进园林,工人们填土撅根种下不愿千里供奉而来的花卉。

陈路白被安插进工匠队,跟着插花的师傅在各楼殿寝内替换堂花。

不愧是敲门砖都能日入斗金的九千岁,府内光是每日鲜花替换的开销就足够买下一间三层楼的街市铺子。

插花的师傅让陈路白打下手,帮他剪枝修叶加快工作进度。

突然,师傅捂着肚子抖动双唇道:“路白,我得赶紧找个茅房先,后面一个殿你可千万帮我顶上啊。”

每日上工的时间都是定死的,到了点必须拿木牌出入点卯,若是找不着人就有藏匿府中的风险,会被认定为细作处死。

插花师傅是担心一来一回做不完工要扣钱,还有被管事责罚的风险。

陈路白见插花师傅脸色泛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心一软就点了头。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转而一想,不对啊。

“师傅,这花我压根不会插啊!”

插花师傅哪管得了这么多,两腿一拧差点没拉裤.裆里,直接蹿出好几丈开外。

陈路白傻眼了,跺脚原地转了一圈,只能咬牙推车去往最后一个地方,淳化堂。

淳化堂离得近,过去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远远瞧见正头屋顶上覆着的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赭色的门柱搭配着漆姑色的窗棱,华丽尊贵。

“不行,你不能从这里过去!”

廊下冲出一个总角年岁的小厮,打扮精贵穿戴整齐,陈路白还从来没在王府看到过穿这身衣裳的。

小厮拦着不让陈路白进:“贵客将至,你且速速退去。”

退什么退?

陈路白这时候退了就是和工钱过不去,工作未完成是要扣铜板的,他才没有那么傻。

陈路白心里这么想,面上还是一脸的顺从、保证服从指挥的神色,手下一拧推车把手:“好的好的,我马上离开。”

但见小厮走后,立马杀了个回马枪。

淳化堂供奉着几尊菩萨。

一踏入正厅,左侧入目是一尊卧坐六牙大象,手持如意棒,脚踩莲花身披金甲的普贤菩萨。

再往右,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而正中央的菩萨始祖释迦牟尼佛,足有堂内小像的两倍大。

陈路白双手合十,踢踏着脚象征性拜了一圈。

他绕到神像侧面,蹲身抱住落地花瓶最粗壮的地方,两手合拢微微用力,心中默念一声起,毫不费劲地就将半人高的粉彩描绘的花鸟纹路瓶抱了起来。

扛肩、换水、插花、摆位。

一套流程下来不费吹灰之力,这点重量对陈路白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插花师傅就是看中陈路白的力气,花了五个胡饼从那群园林工匠们的手里,把他抢过来的。

得失从缘,陈路白这身怪力不是天生的。

前几年上山被野猪撵,滚成了球从坡上摔下来,磕着脑袋之后就发现了这无端而生的大力。

倒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比常人饿得更快,吃不饱眼前就会冒星星。

又接连换了其他几个花瓶,陈路白一屁股坐在供桌边,掏出早上剩下的饼,三两下送入肚。

正吃着,就听见门外有人说话,“世子,里面请。”

不好,竟然是薛管事带着客人前来礼佛,陈路白立马跳起钻到了神像后头。

才刚站定,就见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取了三柱香,在佛祖面前恭敬叩首。

“世子,从后门出去就是诗画舫,我们已经命人在舫中备好酒水、乐舞和杂耍,您一直叨念的陈姑娘,也一并请来了。”

年轻男子眼睛一亮:“还是季明川懂我,他人呢,什么时候回来?”

薛管事回道:“主子三日前动身出发,想来快马加鞭晚上便能抵达。”

眼见着薛管事领着世子朝陈路白的方向走来,陈路白心想可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躲着他俩围绕花瓶打圈。

繁花丛立的枝叶正好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只怪陈路白不给力,胆子一提到了嗓子眼,他冷不丁打了个嗝。

“呃儿!”

年轻公子猛地皱眉,快速而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

“……你听见了没?”

薛管事愣了一下:“什么?”

陈路白捂住口鼻,屏住呼吸。

年轻男子:“好像有其他人的声音。”

薛管事神色一凛,想到世子的身份,立刻左右前后的在屋子里查勘。

陈路白既要要躲着薛管事的搜寻,又要防备不能让世子瞧见,那胸口的呃逆又像是堵了快石子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急得满头大汗,一时不察手肘撞到了花瓶的瓶身。

那百来斤的花瓶跟纸糊似得,飘乎乎飞了出去。

“哐当”巨响落地。

碎成了片状白瓦。

里头的水泄洪似的全部倒在了世子的身上,湿衣服正湿湿嗒嗒地往下滴水。

薛管事几乎要晕了过去:“陈路白,你怎么会在这里!成天给我找事儿,不能干就别干了,赶紧给我滚出季府。”

“我……我不是故意的。”

陈路白吓得眼泪都飙出来,扑通跪倒在地:“薛管事,我不能没有这份工,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我一个劳动力,指望着我挣钱养家呢!”

薛管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那可是世子!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是你等贱民可以如此放肆的吗?

这家伙还有胆量冲他笑,笑什么笑,这是笑能够解决的嘛?抬起脚就要往陈路白身上踹。

还是世子先开口:“薛管事,算了,不过就是一身衣裳,别和人计较,听他这么可怜,就放过他这一回吧,你带我去换身衣裳。”

陈路白听世子这么一说,才算是缓和了过来。

不过很快,薛管事瞪了他一眼,好在世子心善,要不然今天的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放过。

就听薛管事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小子,给我好好等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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