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誉承拢着外套在村门口徘徊,手机屏幕的灯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钟邵开车抵达村门口,带来了誉承在微信里嘱咐的东西。
俩人回到惠子家,誉承把钟邵带来的红糖、热水袋和卫生巾交给惠子。
“给妹妹换上干净的卫生棉,泡点红糖水,热水袋加热后敷在妹妹肚子上。”
惠子眼眶通红,从誉承手中接过东西,不停道谢。
和村里的不少孩子一样,惠子和招娣也是留守儿童,父母出门打工,一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十天。
这也是两个孩子一年中能和父母呆在一起的所有时间。
从小缺少了父母陪伴和家庭教育,求学环境的艰难,使得两个女孩在面对成长中正常的生理发育时,窘迫又不知所措。
13岁的招娣是在一年半前经历初潮,然而她至今只用过三片卫生棉。
落灰了的小卖部里,没有女性生理产品,只有到镇上或者县城里,才能买到卫生棉。
小惠抿了抿嘴,对镜头说:“县城里一包卫生棉十几块钱,够吃一个月的馒头。”
招娣仅用过的三片卫生棉,是惠子在卖卫生纸的流动摊贩买的散装卫生棉。
三块钱六片。
惠子只碰到过那么一次。
其余时候,她们都是用最劣质的卫生纸和自制卫生棉代替。
教育缺失和贫困压力迫使两个女孩只能够在经期间维持作为人最基本的尊严。
惠子的经期周期不稳定,有时一个月来两次,有时又几个月才来一次;而招娣虽然看起来经期规律,但来月经的日子并不稳定,且每个月都饱受痛经的困扰。
回来的路上,一行人都没注意到招娣脸色有什么不对,直到从猪棚回来,惠子回答誉承的隙拉得越来越长,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疼得蹲在了地上,誉承凑近,才看到小姑娘的唇色惨白。
招娣是昨天半夜来的姨妈,往常第一天不会那么疼,可能是天气阴潮和寒冷,这次招娣经痛得厉害。
小姑娘蜷缩在木板床上,小小一团,疼痛扰得她直发颤。
组里不敢贸然给孩子吃止痛药,寻了几块姜,煮了姜汤,又让赶来的钟邵带了些女孩在经期用得到的物品。
换上卫生棉,又喝了红糖姜茶,招娣好不容易抱着热水袋睡着了。
惠子将剩下的东西整理好,递还给誉承,有些局促,“哥哥,谢谢你们。”
“这些是给你们买的,留着。”晦暗的灯光,誉承在下与惠子平视,“能跟哥哥们聊聊吗?”
惠子捏着塑料袋,朝房里的招娣看了眼,说:“好。”
作为“局外人”的钟邵在院子里自搭的灶头里,烤起了红薯。
一行人穿着厚袄子,围着不大的灶头,挤成了一个圈。
誉承从招娣的问题开始切入,“妹妹每次疼,都是这么硬扛过去的吗?”
惠子双手抱膝,抿着唇,点点头。
“妈妈在的时候呢?”随行的女编导接过话口。
惠子垂着的眼睑一怔,一时间只剩下星火之间的爆裂声。
“妈妈,”这两个字眼艰难的从惠子口中挤出,“妈妈的心思在弟弟那里。”
众人怔然,显然是没想到这样的家庭,居然还有一个孩子。
男孩子。
父亲在惠子一岁半时,车祸过世。
之后没多久,惠子母亲就和继父结婚了。
那时她三四岁,刚是最需要母亲的日子,只不过妈妈肚子里又有了一个,惠子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妈妈的肚子,希望弟弟或妹妹快点出来同她一块儿玩。
后来,妹妹来了这个世上,可是不受爷爷奶奶欢迎,连带着母亲也备受奚落。
奶奶遇上不顺气的事儿,就爱拿母亲的肚子说事,言语粗鄙,同样是女人,可奶奶话语里全是对母亲子宫的蔑视。
招娣出生四个月时,就被强制断了奶,妈妈跟着爸爸出外边打工,爷爷扔了“招娣”的名。
据说,村子里头胎生了女儿的人,都取名为“招娣”,二胎就会得菩萨保佑显灵,赐个男孩来。
招娣,用女孩来唤一个男孩。
三年后,在外打工的母亲和继父又有了个孩子,这次是个男孩。
后来的这些年,父母只带弟弟回来过一次,而仅有的一次,因为弟弟嫌弃农村的环境糟糕,三个人提前回了城里。
那些日子,惠子和招娣才了解,原来爷爷奶奶可以笑得连眼尾的皱纹都上扬,也看到了一家子是如何事事以弟弟为先,将他捧在手心里。
他们拍了家里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里没有惠子和招娣。
父母和弟弟离开前,母亲偷偷塞给惠子一万块钱,叮嘱她一定要将钱藏好了,千万别让爷爷奶奶知道,这是她偷偷存下给她和招娣的;也叮咛她一定要好好念书,走出大山。
与之一起给惠子的,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只不过,惠子从来没拨出过,但惠子知道,读书,是唯一一件母亲没有跟爷爷奶奶妥协的事。
没有人告诉她们该怎么样成长,两个女孩在跌跌撞撞和相互扶持种顽强生长,生活的艰辛让她们懂事的太早,而在面对青春期的尴尬时,没有人引导的无措和慌乱让懂事的女孩更加不自信。
惠子和招娣都在经期中被同班的男孩当作过取笑对象,甚至是带有恶意性的嘲笑;也被爷爷奶奶一边洗脑着“来了月经的女孩就可以结婚生孩子”的糟粕,一边苛责着下地干活不准偷懒,以至于,每次经期,惠子都羞耻得想逃到深山里去。
直到一年半以前,惠子考进了县中,她第一次在学校的宣传栏上了解到有关月经的知识,也在学校唯一一次的卫生健康讲坛上,才对女性生理健康有了最基础的认知体系。
这也是除了生物课外,惠子距了解女性生理健康最近的一次。
随着拍摄的深入,关于“月经贫困”与“月经羞耻”的更多面被揭露在镜头前,那是关于底层女孩和女性的健康困局。
钟邵和誉承站在废弃教学楼的顶层,指尖各扣着一根烟,眼底是这座新盖不久的县中高中。
誉承吸了口烟,吐出烟圈,“你说,这里的孩子里,会不会存在也喜欢和自己一样性别的人?”
“不好说,”钟邵的烟仍然擒在指尖,收回视线,“要是存在,那么让这些信息闭塞的孩子更加了解生理知识和心理变化的必要性,就像繁体的‘你’,有了明确的指向性,而不是笼统的代指,多了一层明确的意义。”
发现自己的性渴望,认知自己的性渴望,最终确定了自己正确的性取向。
誉承偏头对上钟邵的视线,“钟邵,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好像越来越爱你了。”
钟邵眉头微蹙,“好像?”
轻笑一声,誉承侧身与钟邵背靠背,两只没有持烟的手,交叉紧握,“不是好像,我的确越来越爱你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宇宙浩瀚,我们的爱也是”这句话在钟邵的表达中展开了具象。
从表演到生活再到“聚焦于此”的事件,钟邵的人格魅力如一又多样化,在他的牵引下,誉承体味到生活细节之外的浩瀚,触及各类别中微渺人群的生活境遇,剖开蝴蝶效应的启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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