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铉听完,捏着杯盏的指尖也发白。
她将阿莲诺妹妹酿的那杯酒一饮而尽,苦涩得很,或许它早就坏了,只是生者舍不得扔。
戈阿尔蒂安静地听完了全程,她不敢去看阿莲诺和河父,始终低垂着头,盯着某处。
浓厚的悲伤几乎将她眼眸中的翠色淹没,她再次重复道:“对不起。”
轩辕翎看向她,神情无半点波澜,平静的嗓音透出森森杀意:“如果你是在替那个男人道歉,你的脑袋还是摘掉吧,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戈阿尔蒂痛苦的闭上眼睛:“不是...我有愧...”
她软靴一挑,只见那柄长刀凌空飞起,警觉的祝旷立刻伸手去拦。
可她只是简单地一错身,单手向前一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出手的过程,只听得风声呼啸,祝旷已经被迫后退几步,半跪下,捂着胸口闷哼一声。
祝旷作为祝家嫡女的护卫长,身手已是天下佼佼,可在戈阿尔蒂的面前竟也不过三个回合。
他震惊地看着戈阿尔蒂,微妙的察觉到她的功夫大概比那位真正的摄政王还要强上几分。
“前些日子,由我替王爷执刀剿匪,但交手时我发觉气氛不对,他们义愤填膺,死而不悔,竟硬拼了精兵三天。”
“后来我们在那村子后山发现了一个大坑,里面尽是...军报上说当地黄匪劫掠行商,残害百姓,但那寨子里分明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当时我已起了疑心,但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想……”
戈阿尔蒂掂起刀,转向祝旷,轻轻问:“你懂旷北的方言吗,应该归属英佘族,有一位女匪...将领,她死前一直在喊一句话。”
戈阿尔蒂顿了顿,模仿着记忆中的语调模糊不清的念了几遍。
祝旷沉默片刻:“她喊的是,女儿,只有这一个词...”
船舱内陷入一片死寂,轰隆的雷声似要撕裂一切。
戈阿尔蒂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将长刀横上颈侧:“我万死难辞其咎。”
“神经病!”
祝知铉骂了一声,倾身去拦她的刀,但她虚弱的体能自然无法撼动决绝的戈阿尔蒂。
危急关头,祝知铉竟是直接伸手握住了刀刃,随着她的推进鲜血横流。
刀刃堪堪在戈阿尔蒂的颈间划出一道浅痕,有祝知铉的血顺着血槽滑落。
“老师...!”
原本冷眼旁观的轩辕翎瞬间慌了神,扑上来扶住祝知铉。
零号还没从一系列的变故中回过神来,此时见了血,又是心疼的尖叫起来。
它没办法提供任何帮助,连减伤buff都没有,只能围着祝知铉团团转。
祝旷迅疾抢过刀,又匆匆从怀中掏出止血药,上前为祝知铉止血包扎。
祝知铉倚着轩辕翎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疼的。
祝知铉沉声问:“以死谢罪到底算什么?做错事了,应当想办法去弥补,你的性命除了对你的家人来说,根本一文不值。”
“你作为那贼子的替身,听命于他,脏活累活全干了,现在真相大白问心有愧,所谓剿匪的功绩仍全在他头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若还要死,我不拦你,但你若真想赎罪,就冷静下来帮受害者平反。”
“ 斛律·戈阿尔蒂,听明白了吗?现在,你自己选。”
戈阿尔蒂楞了楞:“平反?”
“没希望的,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反抗过,只会死更多人。”
戈阿尔蒂摇摇头,干涩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兵力,除了记录在册的正规军,还有五百死侍埋伏在京中,他们只听命于王爷,没希望的。”
“不亲自尝试,怎么知道没希望?”
祝知铉那双平静的眸上下打量了一下戈阿尔蒂,烛火映入其间,亮得惊人。
“什么王爷,你就是王爷。”
“啊?”
众人都呆住了,轩辕翎率先反应过来,眯起眼睛:“你作为替身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戈阿尔蒂迟疑道:“只有几个内侍知晓,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但那支死侍需要令牌才能调,王爷并非全然信任我。”
祝知铉摇摇头:“可以不需要,谁敢质疑,就杀了他,提拔其他人。”
戈阿尔蒂沉默良久。
轩辕翎扶着祝知铉坐下,冷漠地递来一瞥:“玉刀奴已经死了,孤没有老师这么仁慈,你没得选,戈阿尔蒂。”
她轻轻击掌三下,窗外闪过数道身影,眨眼间船舷处人影幢幢,吓得河父差点掉下船去,又被一只有力的手拎起。
影卫沉默伫立于黑暗中,他们的目光像某种蓄势待发的野兽,只等着轩辕翎一声令下。
轩辕翎拂袖起身,用最平淡的语气发问:“孤只问你一件事,敢不敢取而代之。”
轻飘飘的话音落地,比天际的雷声更震耳欲聋,光将她的影子无限拉长,明明是最朴素娇丽的粉色衣衫,但那滔天威势一起,众人便该知晓她的姓名。
傀儡小凰帝,好运捡了个江山的公主……鲜少有女子为帝,市井江湖间从不缺少纷纷议论。
但她锐利的目光只是漫不经心一瞥,恍然间竟似金龙盘旋,淡漠、高高在上,充满了野心与智慧,她就是权力本身。
“寻死是一种卑劣的逃避,你的错误因他而起,若你要不明不白将他的责任背负,倒不如背负个彻底。”
“由你,亲手修正一切。”
“自由、尊严、地位,还有你的姓名,你有能力握住它们,原本就该属于你的东西。”
“天佑不缺王爷,但缺一位将军,若你的表现足够让人满意,届时孤甚至可以考虑把假皇叔赐给你,你喜欢过他,对么?”
轩辕翎笑起来:“不过他必须赎罪,当然不会是活着的啦,这很好理解。”
零号看得泪花直窜,翻遍了字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卧槽。】
权柄的颠倒只在这一念之间。
戈阿尔蒂的心脏剧烈跳动着,瞪大了眼睛:“是你?你就是轩辕翎?你和传说中…很不一样。”
顿了顿,她自觉失言,嘴角微抿,立刻跪下行了个大礼:“参见陛下…”
这一叶小船是暴雨江幕上唯一的光,随着她的头颅重重叩在地上,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迅速跪作一片,高喊着:“参见陛下!”
轩辕翎面向阿莲诺和那老河父,淡淡道:“孤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一个交代。”
阿莲诺低伏着头,没忍住笑起来,可笑着笑着,泪也在木板上流淌成一道小溪。
这船儿在风浪中晃晃荡荡,终是靠了岸,春风岭到了。
阿莲诺自请跟随轩辕翎,愿为扳倒摄政王出一份力。
她不识字,但通晓许多药草功效、民间巫方,她的腕刀上淬的是自己调制的毒,几种特殊草汁混合便能产生奇效。
中毒者将慢慢失去行动能力、浑身溃烂,吊着一口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该看着自己是如何融化腐烂成一堆臭水。
多么神奇呀,最温驯的草苗也能搭建联通地狱的门。
轩辕翎收走了戈阿尔蒂的长刀,令影卫看押着她写了一份名单和布防图。
临别前,阿莲诺又献上一枚毒药,要求戈阿尔蒂吃下,以此宣誓忠心。
她没有拒绝。
祝知铉未靠岸时便已经昏睡过去,纵是喂完了汤药身上也曾未回暖,轩辕翎安排完事宜后便握着她的手,一点点为她捂热。
看诊大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名贵药材流水般的开出来,委婉叮嘱了许多,切莫操劳、保重身体。
轩辕翎听得心烦意乱,脑海中一会儿是方才老师的血沿着长刀滴落的画面,一会儿又是繁华闹市上那个疯疯癫癫的道士。
她盯着如玉般苍白脆弱的祝知铉看了许久,神情晦涩,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失了血色的唇,低喃道:“老师...”
烛火摇曳间,她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妄图将她沾染上几分颜色,又唯恐惊扰了她的清梦,于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分。
祝知铉的唇瓣软得惊人,还带着淡淡苦涩的药香,但向来怕苦的轩辕翎却又贪恋地凑近,长长的眼睫颤了颤,颇有几分食髓知味。
她与她十指相扣,心中涌动的种种贪婪最终只是化作一个绵长的吻。
这一夜,有人甜蜜相拥而眠,有人剑拔弩张不得不退却。
摄政王本想在这特殊的一天给小凰帝带来终生梦魇,然而到了寝宫门口,却被李小将军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拦下。
不论他如何威逼利诱,李小将军只有一句话:“擅闯养心殿,您要造反吗?”
宫廷内侍有一只特殊的号子,嵌在石雕壁灯的空缺上可以像作战号角一样迅速传递信息。
敌袭、帝王危急、祸出东门……
他确实想造反,可已经被正统二字压了大半辈子,若得位不正,纵使杀光了这些禁卫军又如何?
偏偏是李氏、偏偏是不懂变通的李小将军,偏偏他确实动不得他!
武将虽多半都已经归附,可这群一腔热血的蠢货最容易被煽动,老世族都同气连枝,深谙玉石俱焚的道理。
摄政王极为气恼,顺手就要砍了其他当值的小兵,不料那小兵早有准备,一扭身便从他刀下逃了,扭头嘿嘿一笑。
李小将军沉下脸,一挥手,更多的禁卫军摆出队形整齐逼近。
“轩辕熙,你要造反吗?”
乌云遮蔽明月,雨点落在银甲上腾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杀意。
祝知铉临走前和李小将军说的话极为简单:建功立业,只在今朝。
有人要下来,自然要有人顶上去。
摄政王已将武将的路封死,但他要的不是下属,而是家奴。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丢弃脊骨去摇尾乞怜,他们只为国而战。
青筋布上额间,摄政王目光阴桀的扫过每一个人:“好、很好,你们最好祈祷不会落到我手里。”
亲卫连忙上前找了个借口请他回府,台阶递上,却仍受到牵连被赏了个耳光。
他许久未像今日这么憋屈,有一种逐渐脱离掌控的感觉,便未乘轿子,就这么一路在闹市长街纵马疾驰。
宫灯被长刀挑落险些失火,幸被大雨浇灭,人群惊慌四散。
这次无人敢拦他。
戈阿尔蒂疲惫回到王府暗室时,只见满地被砸碎了的杯盏,摄政王从背后靠近,扼住她的脖颈,厉声问:“你去哪了?”
她沉默了很久,无声的心事翻涌,像一具尸体一般承受着他野兽般的亲吻。
疼,但更多的是恶心。
她偏过头,打量着面前和自己面容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淡绿色的眼眸中最终只剩下森森寒意。
你也是这么对待那些孩子的吗?
卑微的讨好、出于疼痛的叫喊,难道这一切该归结于爱?
戈阿尔蒂挣脱了他的怀抱,目光低垂,用他们共同的母语,鲜卑语,毫无波澜的陈述:“刀弄丢了,在克鲁伦河水里淹死了。”
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变了,甚至没注意到那堪称刻意的语病,只嗤笑一声,故作宠溺的语气轻蔑道:“蠢阿奴,你真是什么都做不好,不过没关系,也就只有我会一直包容你呢?”
他希望用贬低、凌虐、贞洁来控制女人,以此来填补那卑劣空洞的心,但他永远无法满足,永远无法寻到彼岸。
因为真正惊惶害怕的人是他自己。
戈阿尔蒂摸着藏在身上的腕刀,迎着他满意的目光主动拥了上去,低低在他耳畔说出了最后的情话:
“赎罪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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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她是权力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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