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仿佛一桩被惊雷劈成冒烟的焦炭，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就在刚才，哪怕天幕对她百般指责，王熙凤依旧神气活现，要么百般狡辩，要么反唇相讥。但现在，天幕将矛头指向了她唯一的女儿……

众人见凤姐蜡黄的一张脸儿，原先一向的精气神全都消失了，这副情态可怜至极。贾母忙命李纨：“去拉她坐一坐，给她一碗茶饮着，先缓缓。”

李纨连忙照做了，凤姐木愣愣地听凭摆布。

【今天正好还有时间，我们索性将金陵十二钗中，凤姐和巧姐的命运合在一起说了。】

天幕上再次提到“巧姐”这个名字，王熙凤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贾琏。

如今凤姐和贾琏膝下，的确只有一女，但没有起名儿，家里总是“大姐儿”“大姐儿”这么叫着。

贾琏此刻酒意全消，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天上仙音，并且神情极其肃穆地向凤姐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未必就是他们的大姐儿。

【巧姐是王熙凤与贾琏唯一的女儿，她生在七月初七……】

贾琏顿时“啊呀”一声，至此完全确定，巧姐就是他们家的大妞妞。

【……王熙凤觉得这日子不好，怕自己起了名字犯冲，所以特地请了刘姥姥给起的名儿，就叫“巧姐”，是个以毒攻毒的意思。】

凤姐慢慢想着“巧姐”这个名字，和“以毒攻毒”四个字，心里渐渐明白，原来巧儿这个名字是这么来的。

只不过……“刘姥姥”是谁？

【让我们来看看巧姐的判词，书中写《金陵十二钗》正册上巧姐的那一页，画着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判词写的是：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①】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贾母等人都低着头，咀嚼着这一句，一时间心有所感，悲从中来。

当贾府失势败落时，出身再显贵又如何，骨肉亲人恐怕也只会翻脸不认人。

而凤姐也咀嚼出一些滋味：刘氏、刘姥姥……恩人？

【巧姐的判词写得十分简略，我们还需要结合《红楼梦曲》中巧姐那一支曲子，来推断书中巧姐的结局。】

【巧姐那支曲子叫做《留余庆》，是以巧姐的口吻唱的：“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加减乘除，上有苍穹。”①】

【先说“忽遇恩人”，这自然是指凤姐曾偶然接济刘姥姥。刘姥姥为了报答凤姐的恩惠，不惜代价救出了巧姐。】

凤姐一听，这又似外头那些和尚尼姑道士爱说的因果报应的说教之词，劝人积阴德，济困扶贫。她向来不信这些，听着就将眉头皱紧。

【然而这支曲子里最重要的一段，也是红学家们讨论得最多的一段，就是“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这预示着巧姐在贾家事败之后很可能被卖到了烟花之地，而且是被她的舅舅和兄长所卖。】

只听“咣当”一声，早先李纨塞在凤姐手中的茶盏被摔了个粉碎。

凤姐倏地站起身，两道吊梢眉竖着，满脸都是狠厉之色，一伸手便抢下了席上原本用来拆螃蟹的蟹八件铜剪子，紧紧地攥在手里，满脸杀气地道：“大姐儿是我的命根，管他是谁，谁敢动大姐儿一根指头，我都跟他拼了命去！”

看见凤姐这一副疯态，旁人一时间竟不敢来劝。

但人人都知道凤姐因何动气。

巧姐是荣国府第五代唯一的嫡出小姐，竟然有人要将她卖到花街柳巷去。而且还是贾家王家亲族自己动的手——出了这等猪狗不如的子弟，那贾家岂不真正是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狠舅是谁呢？我们一般来说，是王熙凤的亲兄长，王仁。】

【兰兰早先提过，红楼遍地谐音梗。王仁这个名字，谐音“忘仁”，就是忘却仁义的意思。曹公给王仁起这个名字，就不可能把他塑造成一个正面角色。】

王熙凤听到这里，一时丢下剪子，捂着脸真的哭了——不争气的先是她娘家人，凤姐心中有苦说不出。

而贾琏也软软的，站都站不住。宝玉忙过来，将他搀扶着，好容易挨到一把椅子旁边，让贾琏在这椅子上软软地瘫坐下。

【至于奸兄——巧姐的奸兄，那自然都是姓贾的。】

满院儿的人，听见仙音又把话头扯回了姓贾的身上，一时都有些紧张。

但巧姐的平辈，应当是名字里带草字头的，如贾兰、贾蓉、贾蔷等一干人。

【高鹗续书中写的是这个奸兄是贾芸——】

贾芸？

贾母记得这个名字，上次天幕上也提到过的。她忙问贾琏：“上次说是让阖族都去找这个芸哥儿，找到了没？”

贾琏点头答道：“找到了，是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

一听见这里，王熙凤飞快来到贾母面前，恳求道：“老太太，孙媳妇从未求这样过您。但今日天上仙音都说了，老太太，老祖宗，求求您……”

贾母明知王熙凤所求的是什么，但她很难做决断：“凤丫头，毕竟那天上说的都是未来之事……”

总不能因为还未发生之事，就惩办个本家哥儿吧？

【但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原著里的“奸兄”绝不是指贾芸。兰兰上次就提到过，贾芸和小红这一对，在宝玉和凤姐落难狱神庙的时候，曾经前往探视与救助。在87版电视剧里也是这样安排的，贾芸和小红，在醉金刚倪二的安排下，尝试前去搭救凤姐。】

【因此贾芸的嫌疑应当可以排除了。】

【其他人，如贾蓉贾蔷等，我们倒没看到原著前八十回中埋下任何伏笔，暗示贾蓉贾蔷可能会对王熙凤不利的。】

【那么，嫌疑最大的会是谁呢？】

【虽然没有任何文本证据，但兰兰在这里做一个大胆猜测：这人可能是贾芹。】

“贾芹？”

荣府院里众人大多记不起此人是谁。但贾琏与王熙凤都记得，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贾琏点点头道：“是三房的老四。”

【这个贾芹领了个差事——管理贾家的家庙。他便在家庙里为王称霸，夜夜聚赌，还领着一众女尼女道乱搞男女关系。于是有人匿名写了打油诗“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倡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这里的“西贝草斤”，也是拆字法，指的自然是贾芹。而出卖巧姐的“奸兄”，很可能就是心术不正的贾芹之流。】

听到这里，连贾母也再听不下去了，一叠声儿道：“这样的人，琏儿你盯紧了，纵未犯错，也绝不许放到那等地方重用的！”

贾琏连忙应下，再看凤姐那边，凤姐正伤心万分，抱着贾母的腿，眼泪全抹在贾母那身新裁的褙子上。但她已不再大哭大闹，就是这么无声哽咽着，旁人但见老太太衣服上那片水迹，迅速无比地洇成一大片。

贾母也不推开她，而是轻轻抚着凤姐儿的头发，低声道：“凤哥儿，你可都改了吗？”

凤姐哽咽难言，旁人看着都无比心酸。

贾琏就在凤姐几步外看着，半晌，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凤姐哭泣的样子。

就在这时，天幕上的仙子又发话了。

【好了，今天和大家聊了这么久，我们来总结一下王熙凤的功过得失——】

【她在治家方面的才能有目共睹，在婚姻家庭关系上，她努力维护自身地位，保护自己的权益，外在表现就是她爱吃醋，甚至被人评价说她是“醋汁子拧出来的”。】

【但我想说的是，这正是王熙凤先进于其她女性之处，她敢于对封建社会中的不公说“不”。当然，她弄错了攻击与报复的对象，她打击的人，比如尤二姐，其实与她同样可怜。】

【《红楼梦》中曾经有一联回末诗，写道：“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可是真有那么多女性，能把自己的委屈，像凤姐一样大声呐喊出来吗？】

众人一怔，没想到天上仙子竟然是这么看待凤姐的“吃醋”的。

【就好比王夫人，贾政宠幸赵姨娘这么多年，一连生了一子一女，还由赵姨娘每天晚上服侍安寝——王夫人有表示过什么吗？】

王夫人一呆，顿时脸皮紫涨，心想为什么这天幕总是能随口一句就说到自己头上来？

【王熙凤的问题，在于她心中缺少了最基本的道德约束，行事不择手段。她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②”】

【今天我们当然是反对封建迷信，知道世界上根本没什么前世因果报应，但是，世界上依然存在行事的基本道德，做人应有底线。王熙凤做不到这一点，便只能坐看着贾府这艘巨船的倾覆，甚至她自己也成为牺牲品，由得他人将一切污名骂名罪名，都推到她头上来。】

【呕心沥血，机关算尽，却只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不得不说，王熙凤的一生，实在是太可悲了。】

天幕上的仙音说到这里，贾母院里鸦雀无声，人人陷入沉思，仿佛那仙音为他们戳破了好些迷惘，却又将他们带入了新的困境。

【好了，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哎呀！】

仙音一声惊呼，将人人都吓了一大跳。

【我们光顾着聊天，我这另外一只螃蟹都冷了！】

①引自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②见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原句是凤姐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明写王熙凤无法无天，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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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四次直播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