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爷？”

听见贾政着急，王夫人惊讶地问：“他不是在扬州任上吗？”

贾政从袖管中取出一封信：“前日里妹夫来信，说是圣上急召他入京觐见。这信是前两天到的，如果妹夫脚程快，恐怕人已在京里了。”

他们夫妻二人私下里说悄悄话，就错过了天幕上不少言语。他俩说完，王熙凤连忙赶至王夫人身边，悄悄地向这二位通报：“天上那位神仙姑娘又念了几句诗，说是什么判词，看样子只有宝玉听得懂……”

贾政见到宝玉站在贾母，边听边点头，他的脸就更黑了：“那林妹夫定然也听得懂。”

林如海是什么人，诗书传家的林家后人，前科探花，宝玉都能听得懂的诗句，林如海定然不在话下。

——只盼林如海还未抵京，就算是到了京城，也千万别看见这天幕！

贾政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天幕上的女声朗声续道：

【我刚才说到林妹妹“泪尽而亡”的命运，也提到了这个结局与高鹗续写的结局并不相同。小伙伴们这时免不了要问了，兰兰，你有证据吗？】

【喂，我是你们的兰兰，我怎么会没有证据？】

天幕上的女子爽朗地笑出声。

【在红学研究领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研究主题，叫做“明义题红楼梦”。明义是乾隆年间一个叫做富察明义的人。傅恒大家都很熟悉吧？这个富察明义就是傅恒的一个堂兄弟。】

贾母等人立即将视线投向贾政，都想问贾政认不认得那个傅恒，认不认得那个富察明义。

贾政很茫然，将认识的人仔仔细细都想过一遍之后，摇了摇头。

【正是这个富察明义，在看过《红楼梦》的一个早期抄本之后，就题写了名为《题红楼梦》的二十首组诗，其中透露了不少他所看到的那个抄本内容。从这二十首组诗分析，他当时看到的《红楼梦》故事，和我们今天看到截然不同。】

【那么，关于黛玉之死的那首诗是怎么写的呢？它的后两句写的是：“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①】

贾政刚要迈上一步，开口为贾母等人解释诗意，就听天幕上的女子主动开口解说：

【也就是说：林黛玉亡故的时候，宝玉还没有结婚或者是定亲。如果这时候有人能点起返魂香，让林妹妹从痼疾中恢复，重新活过来，那么宝玉和黛玉就能续上红线，顺利成婚了。按照这诗中所写，高鹗续本中的“掉包计”显然是不成立的。】

“天幕”说到这儿，贾府中人似乎都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林姑娘是因病夭亡的，那应该不能怪在贾府头上了吧？！

可“天幕”丝毫没有让他们放松的意思。

【我们所熟悉的87版《红楼梦》电视剧，同样没有遵循续书的路子上演钗黛争夫的“掉包计”，林妹妹也不是因为没嫁成宝玉被气死的，而是探春远嫁和番，宝玉一路相送……】

当听见“远嫁和番”这四个字时，院里人人如遭雷击，都转头看着探春。

——三姑娘竟然要远嫁和番吗？

探春自己也懵了：远嫁也就罢了，女儿家都是要嫁的。和番是什么情况？

【……返回时宝玉在西海沿子遇险，没能及时回来。黛玉听说之后，哭尽了所有眼泪，终于在病中离世。】

说到这里，天幕上的女子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这种改编虽然没有原著文本作为依据，但我认为，一定程度上是符合原书意韵的。】

贾府中众人听得痴痴的，一些人听见这样凄美的爱情故事，一时触动情肠，忍不住就要落泪；而另一些精明老成之人人如贾母、王夫人，则心中暗生警惕：这天幕上一再说贾府会发生变故，探春远嫁，宝玉遇险，这难道是老天爷在用这种方式向他们示警？

要送自家亲生的姑娘远嫁去和番？

哪个大户人家好端端的会点这个头啊？

贾母等人都觉得这是老天示警，贾府将来恐怕要坏事了。

而这时，内院的垂花门上又有人轻啄几下，是门子派人递消息进来请贾政的。

天幕上传出来的清丽女声却没有停。

【好了，这就是今天想和大家聊的第一项内容：林妹妹的真实命运——确实是因宝玉而死，但他们的故事不是什么恋爱狗血剧，他们的悲剧是家族命运的个人投射。】

【下面我来回答两个小伙伴们问过很多次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林如海去世之后，贾家是否“吃绝户”，吞掉了林如海留下的大笔的遗产？】

除了宝玉和三春等几位不晓事的年轻人，老一辈的都变了脸色——

尴尬，实在太尴尬了！

这等卑鄙龌龊念头，连动一动都嫌丢人。

但一想到林家的遗产，贾母若有所思，而王夫人、王熙凤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就在这时，垂花门的门板上突然又急促地敲起来。贾政连忙去应门，问了两声，忙开了垂花门，匆匆地出去了。

天幕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的答案是：书中文本没有明写。】

——那就是没有了！

听闻天上的“神仙”给出了明确的答复。贾府众人悬着的心顿时都放了下来。

欺负亲戚家里的孤女，吃绝户霸占遗产，这种事情传出去，贾家这名声得多难听啊！

【但是很多人都这么想，甚至不少红学学者也这么认为。为什么呢？——因为按照常理推想，只可能是贾家吞掉了林家的财产，没有其他可能。】

【大家想想：林如海那是什么家世？林家祖上三代列侯，到林如海这一辈，虽然已经没有封袭，但林如海是前科探花，兰台寺大夫，钦点的巡盐御史。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说林如海家中没点儿积蓄，那是不可能的。】

【林如海膝下无子，只有黛玉这一个未嫁的亲闺女。按说如果林如海过世，林家的家产纵使不能全给黛玉，至少也会有一大部分要留给黛玉做嫁妆的。】

这番话，说得连贾府中人都暗暗点头，挑不出错处。

【但我们都知道，林黛玉在林如海过世之后再回到贾府之中，已经成了一贫如洗的孤女。连她自己都说：“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②”“我又不是他们这里的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②”这像是一位带着大量遗产住到贾家的“贵亲”会说的话吗？……】

就在这时，垂花门被推开，贾政匆匆忙忙地进来，对贾母说：“林妹夫来了，现在垂花门外候着，要拜见老太太。”

林如海这一造访实在是太过突然，自贾母以下，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但自家亲戚，都已经到了这院门口，不见总是不好，更何况现下贾母正心虚着。她连忙命婆子丫鬟送几位小姐并宝玉都回房去，自己留在这院中迎接林如海。贾政便急急忙忙去请。

宝玉不想回房，他隐隐有些预感，林姑父此来，怕是要接林妹妹回去的。于是趁着贾母等人不注意，宝玉钻进贾母的上房，躲在门边，探头探脑地看着外面的情形。

天幕上的女子依旧在继续说话。

【虽然书中文本没有明说贾府巧取豪夺林家的遗产，但还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大家可以回想一下，林如海病重时，是谁送林黛玉南下，到病榻前尽孝，又是谁帮着处理林如海的身后事，又将林黛玉再带回贾府的呢？】

——这谁能猜到呀？毕竟林如海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被圣上急召入京了。

但很快“天幕”自己给出了答案。

【对，是贾琏！】

贾琏不在，院中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聚在凤姐身上。

王熙凤一下子便想起贾琏闲时也说过：林姑父没有亲儿子，将来过世之后不妨将林家的家产都带来贾府，由他们夫妻经手，怎样怎样。谁曾想这等心思也被天上神仙给揭露了——饶是聪明大胆如王熙凤，她的脸也腾地一下烧红了。

【在后文中，贾琏与王熙凤说体己话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句：“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③”贾家这些年里，哪里还会有别的机会能一下子发个三二百万两银子的横财？只可能是贾琏陪黛玉到扬州，料理林如海身后事的那一次啊！】

那天幕上的女子话音刚落，众人就见林如海已经进了垂花门，正铁青着脸，抬头望着天幕。

贾母在这节骨眼儿上面对女婿，讪讪地无法开口，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寒暄：“什么风……把姑爷给吹到京里来了？”

林如海礼数周全，上前行了两步，恭敬向贾母行了一礼，方道：“岳母大人在上，小婿由圣上特旨急召入京，原本不想打扰。然而事急从权，还请岳母原宥小婿今日唐突造访。”

说着，林如海端端正正的大礼行下，朗声道：“老太太，小婿今晚就要将黛玉接走，万望老太太成全！”

接人！今晚！就要！

话说得掷地有声，不容拒绝。

①富察明义所作《题红楼梦二十首》收录于《绿烟琐窗集》。关于黛玉之死的那一首是其十八，全诗是“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②这两句都出自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细闷制风雨词》。

③这句话出自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

说一下参考书，涉及原书（一百二十回）文本我使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2022年重印），该版本以乾隆二十五年的庚辰本作为底本。

涉及脂砚斋畸笏叟批语的，主要参考《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

红学研究方面，影响我比较大的几本书是张爱玲《红楼梦魇》、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和刘心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本文中所说的红学观点基本上出自这三位。刘心武是“考据派”，但在揭秘红楼梦中的一些观点感觉有点接近“索隐派”，我并不能完全接受，但是……如果说给红楼梦里的人物听，他们会不会接受呢？

事情好像变得好玩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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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次直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