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楼

入了冬月,天很快一日冷过一日。

方屿从炭盆里拣了三两块小的银骨炭,放进手中南瓜状的白铜手炉里,将上头的铜丝罩拧紧了,送到书房去。

“少爷,暖暖手……”

方屿刚踏进里屋,就看见本该在写文章的人一头栽倒在宣纸上,睡得正香。

方屿:“……”他顶天就出去了一刻钟。

他叹了口气,把手炉放下,先将小少爷手中那支正在不断沁出墨汁的狼毫小心抽出放到一旁。

宣纸上有一大片地方已经被墨洇成一团漆黑,好在姜天成本来也没写几个字,倒也不至于糟蹋了作好的文章……

姜天成侧着脸,贴在宣纸的空白处,半束起的长发有四五分都散落其上,与旁边的墨汁一般乌黑,愈发衬得那张脸冰肌雪肤,颜如冠玉。

方屿看了一眼,挠挠头,正欲上前把纸也抽走,免得上面的墨弄脏了少爷的脸,却不想左手不小心按住了少爷散落下来的一缕乌发。

姜天成醒了,哑着嗓子嘟囔:“你压我头发了。”

方屿连忙道歉:“对不起少爷。”

姜天成揉揉惺忪的眼睛,起身问道:“方屿,我作业写完了吗?”

方屿:“……”

方屿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这是恩人不是弟弟不能教训”,用尽量不冷嘲热讽的口吻道:“少爷,您刚才睡着了,不记得自己睡前写了多少吗?”

姜天成低头看了看那三五个大字,苦着小脸把纸胡乱揉作一团扔掉。

“你就不能帮我写吗……啊!你可是我的书童,你也听夫子讲课了呀!你肯定会!”

方屿拿过笔随手往纸上写了个字:“少爷您忘了吗?我的字这么丑,夫子能认不出吗?”

姜天成嘴角快垮到地上去了,这书童就算再壮实能打也没甚用!还得找个能帮他写作业的。

方屿冷酷地把手炉塞进他手里,“少爷还是快写吧,不然又要挨夫子的戒尺了。”

他给姜天成做书童这月余算是看明白了,小少爷的魂儿根本不在什么课业和考举上。

白日不听讲,晚上糊弄人。

也不知上一世那满腹的书卷气从何而来。

方屿一边想,一边替姜天成规整书房,没留意从书柜的最底层扫出一卷随意卷起来的宣纸,厚厚摞了一叠。

方屿展开翻看几张,发现上面写的都是文章或者诗词,尽管他不能完全看懂,也颇能从中体味出几分才气。

最要紧的是,那一手楷书笔法秀逸气韵生动,不正是姜天成的字吗?

“少爷,这是……”

方屿拿着纸卷到姜天成跟前,刚要发问,姜天成却猛地一把抢过来,用力团了几下,往地上一扔。

“不重要,一些废纸而已,不用你收拾了,你出去吧。”

姜天成看着有点生气,但又不像在气方屿。

方屿看他神色,也不好多问,只道:“好的少爷,厨房的醪糟雪耳枸杞甜汤应当好了,我去替少爷端来。”

姜天成听说有甜食,表情稍霁,闷闷地应了一声。

*

第二日,恰逢学堂休沐。

方屿担心姜天成还为昨晚的事心情不佳,想着今日就别出现在他面前碍眼了,便去跟姜管家告了假,准备回农庄一趟,顺便看看表哥和犬舍那些狗。

不想这边刚跟姜管家说完,姜天成便兴冲冲地出现了:“走,少爷今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管家乐呵呵:“少爷,方屿告假了,他今天要回庄子上。”

姜天成一听,虎着脸冲方屿道:“不行,不许去,我又没准。我都打算好了……你怎么非要今天回庄子?昨日怎么没听你说?”

管家一脸为难,正要替方屿解释几句,方屿想了想却说:“那就先不回了,我陪少爷吧。”

反正姜天成不生气了,他也没必要特意避着。来福不在,还是有他陪着少爷安心一点。

姜天成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放心,少爷不亏待你,不叫你做苦力活……”

他看了一眼姜管家,把方屿拉到跟前,小声附在他耳边说:“带你见见世面。”

方屿:“……多谢少爷。”这心怕是很难放下来了。

出门前,姜天成特地换了身崭新的水青色锦纹长袍,腰间系了条白玉腰带,与脚上的雪色鹿皮小短靴遥相呼应,端的是清隽俊逸美少年。

方屿不由地好奇:“少爷如此郑重,可是要去见什么重要之人?”

姜天成朝他粲然一笑:“那当然,可重要了。”

一炷香后,方屿跟着姜天成的马车,在凤鸣馆前落了脚。

方屿:“…………”

东禹的青楼有两种。

一种便是寻常妓馆,里面的女子卖身也卖艺。另一种则是乐馆,以琴、曲、歌、舞为主营招待客人,里头的姑娘算是乐师,卖艺不卖身的。

凤鸣馆在乡里乃至郡上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乐馆。

然而再好的乐馆,终究也是青楼。

方屿算是知道,这姜天成的浪荡名声从何而来了。

姜天成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刚踏进琴馆,丫头们便迎了出来,熟门熟路地将他和方屿引到一处极佳的位置上,随后立刻有人前来倒茶送果子。

离座位前方不远搭起了一个台子,台子周围鲜花簇锦,上头还没有人,只摆上了琴凳和琴桌。

围绕着台子四周,便是和他们一样的茶座,已经有不少人落了座,正在吃茶说话。

方屿上一世不是没来过这种地方,但他其实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每次来都是为着不得已的应酬。

此刻待在十七岁的身体里,他居然久违地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少爷,这是要做什么?”方屿问姜天成。

姜天成语气兴奋道:“看魁首大赛呀。今天是凤鸣馆一年一次的魁首大赛,等会儿打赏银钱最多的客人,可以和魁首共度一夜良宵。”

方屿眼前一黑,连嗓音都有些微颤抖:“那少爷您是想……”

姜天成:“当然是要拿下魁首姐姐啦!”

方屿:“…………”

他那听了书童用处都要脸红的单纯少爷,怎么突然就开了大窍了???

“少……少爷,我们要不还是走吧,”方屿觉得十分不妥,“老爷要是知道我同您来这种地方做、做这种事,可能会打断我的腿……”

“这种事怎么了?”姜天成奇怪地看他一眼,干脆一把将他拉到身边的椅子上,“哎呀你坐这儿,坐好,一会儿就开始了。过会儿我让你丢银子,你就掏出来往台上洒。”

说完塞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银钱在里面哗啦作响。

台前的铜锣当一声脆响,两列美婢鱼贯而入,请出一名半抱琵琶的琴师,魁首大赛正式开始了。

在众人的高声叫好中,姜天成惬意地呷了一口茶,专心听起曲来。

方屿坐在一旁,手里攥着装银钱的锦囊,只觉得这袋子发烫,刚被少爷抓过的手也有些发烫。

……

就这么浑浑噩噩听了半晌,方屿终于看明白了。

这场魁首大赛不仅请来了精通音律的乐府中人和本地擅丝竹管弦的文人墨客作评,还允许在场客人为自己喜欢的乐师投银,最后将结合评判高低与乐师所获银钱数量,决定哪位姑娘是魁首。

姜天成津津有味听了好几支曲子,都只是让方屿随便扔了几钱碎银。

方屿本以为他放弃了要与魁首共度良宵的想法,正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气,忽听周围响起阵阵鼎沸的欢呼,姜天成拉住他袖子,兴高采烈地喊:“快快,扔银子,觅云姐姐出来了!”

方屿像刚才一样,从袋子里摸出两小块碎银子,却不料姜天成却直接把手伸过来,抓了满满一把,“怎么才拿这么点儿,全扔上去!”

方屿:“…………”

方屿把钱袋中的银子倒了一半在掌心,试探地问:“这样?”

姜天成满意地点点头:“可以,剩下的留着等会儿再投。”

剩下的……再投……

方屿眉头一跳,隐隐替姜老爷感到一阵心痛。

大把的银子哗啦啦落到台前,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见到是姜家少爷,又露出不愧是他的表情。

唯有前面一位也掷了不少银两的中年男子转身对姜天成怒目而视,嘴唇上的八字胡都气得翘了翘,似是很不满他抢了自己风头。

姜天成才不在意,冲他嘻嘻一笑,扭头就大声跟方屿告状:“他瞪我。”

“少爷莫怕,有我在,”方屿知道姜天成是故意气人,但还是尽忠职守地站到他的左前方,挡住了男子的视线。

台上被称作觅云的女子看了他们一眼,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向台下众人福了一福,便抚起琴来。

一时间余音缭绕,游鱼出听。

连一向不识丝竹之雅的方屿,也全然沉醉其中,暂且忘了那半袋银子。

一曲毕后。

那八字胡率先大声叫好,朝台上接连又扔两把银子:“……觅云姑娘真是当之无愧的魁首!我周某五体投地!”

众人纷纷附和,男人回首得意地看向姜天成。

姜天成嗤了一声,示意方屿将剩下的银子都洒上去。

然后从怀里摸出了第二个一样沉甸甸的钱袋。

方屿:“…………”

八字胡:“…………”

众人眼睁睁看着姜天成连袋子都懒得解开,径直将它抛到台上,霎时哗然:

“还是这姜家财大气粗啊!”

“我看也不见得,许是这姜家小公子尤其败家罢了!”

“我听说这姜公子本就十分得觅云姑娘喜爱,平日两人也常常在琴馆私会呢,要不然怎能舍得为个魁首花如此多银钱?”

“啧啧,那这周家的岂不是比钱比人都比不过?”

……

八字胡被这些话刺激得红了眼,忍不住起身大吼道:“小小年纪骄奢**,真是不务正业!”

方屿面色一沉,刚想开口,就听姜天成不慌不忙回道:“有妻有室游手好闲,岂非无耻之尤?”

“噗。”

大伙儿扭头一看,居然是台上娴静温婉的觅云姑娘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

笑完自觉不好的觅云轻咳一声,解释道:“奴家是觉得……姜公子这对仗还挺工整。”

众人:“…………”

别解释了,周家那位人快撅过去了。

纯情小方:老婆太好看,只敢看一眼,罪过罪过;老婆摸我手了,可惜不是故意的,害羞害羞。

一无所知的小姜:看演唱会!为姐姐打call!刷个游艇!

少爷有的是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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