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和王家的招工摊前站满了人,有些甚至还挽着裤腿,脚上泥点子都没干,一看就是刚听到消息,临了从田里跑来的。
李一树挤上前打听情况,立刻有在刘家排队的人热心介绍:“一个月有1800文呢!比俺种地还挣得多!不过他们只招20个人,你排后边儿,可不一定选得上。那边王家也不错,就是钱要少点儿。”
“1800文?!这么大方!”李一树见方屿还要继续往前走,一把拉住他,“方方方屿!真不去啊?你没看前面人都少了那么多,这姜家肯定不行!”
另一个排在王家的胖子扭头:“你们想去姜家?姜家月钱可比王家还少200文,咋这么想不开?”
李一树听了猛点头,可方屿无动于衷。
他自己站在两家摊子前听了一会儿管事的介绍,不留恋地走了:“再看看。”
李一树知道他自小主意就正,哪里拗得过他,一张苦瓜脸更苦了,但也只好愁眉苦脸继续跟着。
姜家的摊位前,只稀稀拉拉站了十来个人。要么年纪偏大,要么有些干瘦,且个个面带犹豫,显然还没下最后决心。
看起来像是觉得自己挤不进前两家,这才勉强来试一试。
今天来招工的是姜家的管家,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慈眉善目,看着很有亲切感。
大概是猜到自家竞争力不够,姜管家对所有前来询问的人都笑呵呵的,一应问题答得十分细致。
方屿也不急,在旁边抱着手臂听了半晌,终于动了,上前一开口就是:
“劳驾,您看我们两个行么?”
被指着的李一树瞪大双眼,一脸“你说什么我听不到”的绝望。
姜管家也很有些吃惊,把这俊朗的年轻小伙上下打量了一遍,问:“小兄弟,你都不问问来我们家的好处么?这么草率就决定了?”
“不草率,您刚才跟他们说得很明白,我都听见了,”方屿礼貌地答。
姜管家看他身材高大,肩宽腿长,手臂上的肌肉结实精悍,忍不住好奇:“我看你干活儿应该是把好手,人瞧着也伶俐,为什么不去前面两家试试?虽然应征他们的人多,但像你这样的进去不成问题。我们家一个月可只得1500文。”
“对啊表弟!”李一树急道,“就算我进不去,你去也行啊!”
方屿一笑,不慌不忙算了笔账。
“姜家虽然每月银钱少,但听管家说,庄子上会统一给长工们制几身衣物,除了一日三餐,每年节上还会给我们分两条腊肉,两石粮食,蔬果若干。光是这一项,就要抵上千文。”
“此外,刘家王家看上去钱多,可管事说的分明是‘收成好的时候可达1800文’,也就是说,实际上到底能有多少到手,谁也不确定。”
方屿说完朝姜管家一拱手,“只有姜家的1500文没有别的条件,只要不犯错,这就是固定收入,开诚布公,最为稳妥。”
方屿这一通话是敞开了讲的,除了姜管家和李一树,摊子前的人都听得到。
李一树还在将信将疑,旁边有人已经嚷道:“那既然不确定,说明我要进了刘家,确实有可能拿到1800啊!可我要是去姜家,是铁定没有这个数的!”
“没错,你也可以试试运气。”方屿点点头。
事实上,方屿上辈子做了十来年生意,对这些套路再清楚不过。既然主家这话说得有水分,就说明人家一开始压根就没打算按这个价给。收成好不好,还不是主家一句话的事。
但旁人怎么想,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他只要管好表哥和自己就行了。
姜管家则听得频频点头,眼睛笑成鱼尾,“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方屿想了想,说:“管家方才讲,庄子里辰时上工,戌时放夜饭,每九天还能休息一天。这也是固定的吗?”
姜管家:“没错。”
“所以我们每日上工时间是六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无论是想休息还是做点小买卖,都是允许的?”
姜管家肯定:“允许。”
“那我想,姜家老爷大概是个宅心仁厚的,待下人应当不会太差,”方屿说。
方屿最后成功说服表哥,在姜管家的招工本上捺了手印,然后陪着李一树回家收拾东西,向舅舅和舅母辞行。
路上,李一树对他那番分析好一通夸赞:“那管家看你的眼神就跟看到金元宝一样……我一直知道表弟你脑子好使,只不知道有这么好使!不过表弟,我觉得这里头有一句话你就说得不对。”
“哪句话?”方屿问。
“你说姜家老爷宅心仁厚,我看不见得吧?那老子要是真这么好,咋还能教出这么混账的儿子?”
“混账吗?”方屿停下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表哥,你见过姜家小少爷吗?”
“当然没有啊。”
“那你如何知道他……混账?”
“大家都这么说的嘛,要不然为什么人家都说他,不说别人呢?”
“……”
另一边,方屿和李一树离开后,姜管家身后走出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
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美,一袭白衣胜雪,仿佛画中走出来的仙子,和周围的景致人物半分也不搭。
他手上懒懒地把玩着两枚琉璃珠子,那珠子色泽清透,流光溢彩,却还比不上他一双灵动澄澈的浅色瞳仁好看。
这就是姜家恶名在外的小少爷,姜天成。
姜管家毕恭毕敬朝他作揖:“少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路过,”姜天成没什么诚意地答完,眼珠子一转,“姜叔,刚才那人谁啊?”
“回少爷,您问的是哪个?”
“就那个话最多的高个子!”姜天成说。
“那是刚给庄子上招的新人,叫方屿,”一说起方屿,姜管家眼睛都亮了,他本来还以为今天招不到什么好劳力了。
“少爷,您是不是也觉得这人很不错?一看就聪明能干,而且他还夸咱们家老爷宅心仁厚呢!”
要知道姜家这几年受少爷拖……影响,连带着也没啥好名声,这第一次听到这种夸赞,把姜管家美的!
姜天成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姜叔,那就是个马屁精!你听他说那些肯定不是诚心的,就是为了进我们姜家哄你呢!”
“哪能呢,我看那孩子倒觉得很实诚,”姜管家依旧笑眯眯的。
“那他也不算聪明吧!他说那些,哪样不是你说过的?”
姜管家吃惊:“少爷,原来您刚才听了那么久啊。可其他人还不如他呢,要是连他都不行,今年庄子上可没人手能干活了……”
姜天成挑了半天刺,姜管家却一点也听不进这些“谗言”,于是气呼呼地带着小厮走了。
小厮路上还问,“少爷为啥不喜欢那人?他还夸咱们呢!”
姜天成抽出扇子敲了一下小厮的头,不屑一顾道:“你懂个屁!少爷我最讨厌这种虚伪的人了,装着一副与众不同的模样,其实私下里不知道什么样……”
而且,他才不稀罕谁夸他。
反正那些人都一个样,人前对他笑脸相迎曲意奉承,背地里的舌根子都是他们嚼的。
呸。
“走,凤鸣馆听曲儿去。”姜天成不愿意费劲想那些糟心事。
“得嘞少爷!”
*
黄昏时分,方屿和李一树背着包袱,来到姜家的农庄。
除了他们,庄子门口还站了几个新人,白天方屿在招工的地方见过他们,那时候这些人还没摁手印,看起来最后是被他那番话说动了。
管事的给他们一人发了两套粗布衣服,然后把他们领到长工住的房舍前。
姜管家正在那儿等着他们。
照惯例,管家是来给新招的这批人训话立规矩的。
不过姜家的规矩不算多,对下人也确实像方屿推断的那样,还比较宽容。
唯有一条,是姜管家特别强调的:千万别去招小少爷。毕竟少爷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家主宅里,碰不着面,但难免也有来庄子玩的时候。
姜管家的本意,其实是怕新人不懂事,惹得姜天成不开心,但落到大家耳朵里,姜家少爷那些妖魔鬼怪的传闻又多添了一层可信度。
众人听到这条规矩心里都直犯嘀咕,只有方屿没什么反应。
他在忙着打量四周环境。
瓦房是新修的,干净通透,十五人一间大通铺。
这时候正巧是下工的时间,其他房里陆陆续续有人回来,蹲在房门口吃饭的人手里都端着大海碗。方屿远远看了看,那碗里大半是新鲜米饭,顶上堆了两个白面馒头,旁边居然还卧着一只油焖鸭腿,衬得下方的菜叶子愈发绿油油。
闻着空气里那缕肉香,方屿意外发现这里伙食不赖。
比他在家时吃得可好多了。
“这就是你们的房间,空着的铺位都可以睡。”姜管家把所有人带到其中一间空着的瓦房前。
众人鱼贯而入,方屿正要跟在他们身后进门,却意外被管家拦住了。
“方屿,你的房间在这边。”他指了指旁边一间独立的瓦房。
房门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拢共只有四张床,一应陈设也明显要比大通铺更丰富一些。
方屿茫然地和李一树对视一眼,在众人或嫉妒或好奇的眼神中跟了过去。
原来,姜家的长工都是6人为一小队,由小队长负责进行一些基本的管理。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管事的只管朝小队长吩咐就行了。
这队长虽说没什么实际权力,但大小也算个头儿,不仅能住独立的四人间,连月钱都要比旁人多100文。如果干得再好一些,说不定被管事看上,还能调到主宅去做下人,那待遇可跟庄子上的长工天差地别。
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大家干了一段时间以后,管事根据表现,从能干的长工里挑出来的。
方屿因为姜管家的特别赏识,直接省略了这一段。
“今天新来的人,加上你刚好六个,你来做小队长吧,”姜管家道,“张管事等会儿会通知他们。”
若是换了旁人,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早就喜形于色了,方屿却只是不卑不亢地道了声谢,反问道:“姜管家,那我可以住回那边的大通铺吗?”
“怎么?你对这房间不满意?”姜管家停下脚步看他。
“不,这里当然很好,但我和表哥初来乍到,还是跟大家住一起比较好,”方屿道。
姜管家默了片晌,笑得更舒心了:“你愿意就行。”
方屿刚走回大通铺门外,就听里面在吵吵。
先是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扯着嗓子道:“……我当白日里那通显摆是为了啥,原来是奔着一来就住大屋子啊。这小白脸儿心思就是多,我们老实人哪里比得上……”
紧接着是李一树气哄哄的声音:“看把你酸的,我弟当上小队长那是凭本事,你要有本事别说住大屋子,你就是住皇宫也没人管你!”
“说什么凭本事,我看是凭那张脸吧!”
“你!!!”
方屿推开门,两人的争吵戛然而止,齐齐看向他。
那说三道四的是个干瘦青年,蜡黄一张脸,就站在李一树面前,两人本来快推搡起来了,见到方屿进来悻悻住了嘴。
倒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只是方屿比他壮了一圈儿,害怕挨揍。
李一树吃惊地问:“你咋又回来了?”别是这队长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就丢了吧?
“我跟姜管家申请了跟你们一起住,”方屿看了那人一眼,也不生气,揽着李一树的肩膀往铺位上走。
“好房子你不住,来这儿挤啥?”李一树不理解。
方屿没解释,他放好包袱,转身对屋里所有人道:“以后咱就是一个队的了,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说。”
大部分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只是来姜家讨口饭吃,对方屿其实没什么看法,听到这话自然都笑着应了,剩下那干瘦青年一脸不自在。
门外,张管事感叹道:“这可真是稀罕事儿,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不乐意住好地方,非要跟不待见自己的人挤一起的。”
姜管家摸着自己的八字胡乐呵呵地说:“你懂什么?他这样,既能和自己的人搞好关系,又不会得罪先前来那些老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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