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初秋，城郊萍湖之上。
日照当空，清风拂过，水面金波粼粼，两岸芦苇飘荡。
一艘精美华贵的大型湖舫缓慢行驶湖面上，推开阵阵水波。
舫上，欢声笑语一片，一众人围着身坐轮椅的锦袍俊美男子。
“萧沐！萧公子！萧家主！”面白气虚的小青年嬉笑着，搭手在木质轮椅上，拍拍萧沐肩膀，“真是大手笔啊！”
“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呐！这趟游玩下来，可得花不少钱吧？”
舫上众人也跟着起哄恭维，热闹不断。
萧沐握扇，反手将他手拍开，笑道：“这能有多少，我萧家难道差钱？”他看向身侧一袭白裙，面覆白纱的纤柔女子，“况且要能让灵儿高兴，花再多也值得。”
带头说话的小青年是姜城大户之一，周家第六子，萧沐的狐朋狗友中极具重要性的一位。听萧沐这样说，周老六眼珠一转，“哟哟”起哄，对他挤眉弄眼道：“不知何时能喝上你和灵儿姑娘的喜酒啊，应该快了吧？”
云灵顿时低下了头，两手交握攥紧，面纱后，脸颊微热。
萧沐笑得一脸高深莫测，道：“别急，这喜酒差不了你的。”
众人嬉闹一片。
船舱角落，葛青萝也身边围着几个服饰华丽、装扮精致的小姐们，向她讨教美容保养之道，众人谈笑间喝茶吃糕点，聊得好生开心，听到萧沐那边动静，纷纷侧目。
“看来萧府真是好事将近了，”一人感叹，“没想到萧公子竟也有收心的一天。”
另一人接话：“是啊！也不知这姑娘长什么天仙模样，竟给萧公子迷得一愣一愣的。”
闻言，一位华服小姐转头面向嬉闹处，她跟萧沐有些故交，也是能讲几句玩笑话的，说笑道：“萧公子！你这心上人到底多美，怎么都舍不得让大家看两眼啊？”
萧沐含笑回头，扇子朝她一指：“比你美，别不服气。”
那小姐一哑，柳眉倒竖，抓起桌前一颗葡萄朝他扔去，萧沐偏头躲过，戏谑目光落在一旁安静不语的葛青萝身上。
“不过要说美，那还是母亲一骑绝尘，灵儿也得甘拜下风。是吗，母亲？”
自打上了船后，葛青萝便神游太虚，脑中思绪不断，跟众人谈笑也是礼貌应和，十分人机。这还是她四世第一次来城郊，正回想着和前世所闻两模两样的沿途景象，忽被萧沐点名，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葛青萝愣怔一瞬，微笑颔首，敷衍道：“嗯，嗯。”
众人了然点头，萧夫人向来低调谦虚，从不恃美自傲，眼下如此大方承认，想必那姑娘确是远不及她，估计都算不上美，许是有其他方面吸引了萧公子。
看到众人打量的眼神，云灵紧咬下唇，垂眸看地，不去接触那些让她不适的目光，心中却不禁怨怼。
分明就是萧夫人下毒毁她容貌，害她不能见人，还让萧沐误以为是她自己争风吃醋下的手，怎么解释都没用！他嘴上说信着她，她却能感受到，他并不信……
她怎么可能给自己下这种毁容的毒！就算请李神医来看过，也说此毒恢复需要很久，哪怕她坚持擦了这么久的药，也仍不见好！
而暂时毁容后，萧沐对她的态度也冷淡许多，不复之前热切，而其中原因，她不愿深想……
为何？为何他宁愿信陷害过他的葛青萝，却不信她？难道是因为他们有过五年的朝夕相处吗……
然而，若此时葛青萝知道云灵想法，只怕会笑一声：朝夕相处？他在外飘荡如野鬼，根本不回家。
周老六倒是极有眼色，他先前就见过云灵容貌，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戴上面纱，但这姑娘此刻肉眼可见的失落，他看得很是明白。萧沐理应也是明白的，但不知为何没作反应，他连忙救场：“哎呀，都是美人，何必分个高下？萧沐，你不说要打牌吗？来来，赌桌上一掷千金敢不敢！”
“有何不敢？”萧沐侧头看他，哼一声，“来。”
几人坐下，当即玩起牌来，看牌的比玩牌的还多几倍，将那赌桌围得严严实实。
遥望此处的葛青萝抽抽嘴角：他有什么不敢的，掷的可都是我的金。
目光一转，却见角落里，白裙少女驻足片刻，垂着头，转身朝船舱后门走去，葛青萝顿觉云灵状态不对，犹疑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后门连通着船尾，葛青萝刚出舱门，正想跟随云灵往右侧走，却隐隐听到左侧有人低声说话。
声音很小，但她听力意外不错。
是叶鸣，以及一个陌生声音。
此趟城郊之行，叶鸣领一行督兵一直跟随，从城内护送至萍湖之上，上船前葛青萝曾见过他一面，他身侧跟着位面熟督兵，随后她想起，那人正是萧沐生辰宴上，跟随叶元来萧府的贴身侍从。
估计叶鸣正是与他在交谈。
思索片刻，葛青萝脚下立刻调转方向，偷偷摸去左边。
云灵固然重要，但她批款来此地，正是为了摸清督尉司的秘密，此时不偷听，更待何时？
葛青萝蹑手蹑脚地窝去舱外转角处附近，屏气凝神，专心偷听两人对话。
“……总督吩咐，游船不得越过萍湖中线，一定看好。”应是那侍从的声音。
叶鸣：“我知道了。”顿了顿，他轻叹，“既然如此，总督为何要同意他的要求。此地有风险。”
侍从：“因为你打了他。”
“……”叶鸣似是默了一瞬。
侍从继续道：“幸好这事他不再追究，只执意要来此处游湖，总督只得由他。否则若他不给图纸，谁都没办法。”
叶鸣继续沉默，偷听的葛青萝却眼前一亮。
图纸？还是对督尉司来说很重要的图纸？那……恐怕会跟机关术有关。
原来萧家竟也藏有机关术图纸吗……她这五年将萧家溜达了个遍，从来没发现过，想来是被藏在什么隐蔽地方。
正思考入神，葛青萝身后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惊讶女声。
“……萧夫人？”
葛青萝呼吸一窒，暗骂自己走神大意了，没注意身后动静，竟被云灵发现了！
听闻动静，叶鸣和那侍从骤惊，快步从左侧船沿走出，见到葛青萝与她后方云灵，皆是一愣。
所幸为了隐蔽，葛青萝并未离靠他二人太近，全凭优越听力，隔着段距离远远偷听。
此刻被发现，葛青萝倒也有应对之词。丝毫不慌地瞥向叶鸣，她微微扯动嘴角，挤出一个艰难的笑：“我……有些……晕船……”
“刚想出来透透气……”
说着，颤颤巍巍朝二人挥挥手，葛青萝努力保持微笑：“好巧，两位大人也……”
“呕——！”
猝不及防一声呕，她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面露抱歉：“……晕船啊？”
叶鸣和侍从：“……”
不是，他们没这么狼狈。
两人快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虚惊一场，随即卸下口气。虽不知葛青萝是何时来的，但他们说话声音本就很低，加之距离甚远，想来她也不会听到什么，况且——
叶鸣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巾，递给葛青萝，担忧上前：“没事吧，葛姑娘？”
那侍从见他一个箭步就冲出去，冲那萧夫人喊着什么“葛姑娘”，似乎很是关心，惊得瞳仁都放大一瞬，诧异道：“督军，你……”
你这称呼是不是有点问题？
还给人递手巾，你那手巾平时不是不让碰的吗？
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出口，湖面上忽起一阵风。
正朝几人走来的云灵反应过来什么，正手忙脚乱地将脸上面纱按住，却晚了一步，湖风先她一步将面纱吹落。
云灵抓了个空，顿时愣怔原地，呆呆地与对面抓住她面纱之人对视。
葛青萝背对她，叶鸣注意力则在葛青萝身上，而那侍从顺手抓住被风带来的白色面纱，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云灵。
迟疑一瞬，他震惊瞪大双眼：“你是……”
葛青萝看到侍从手中面纱，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蓦然回头，果然见云灵脸上已经没了遮盖之物！
虽然那张脸上仍然遍布可怖红疹，但若有心辨认，倒也能看出几分从前的相貌，见那侍从震惊中又有恍然之色，葛青萝一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初石焱探遍萧沐身边所有人，竟遗漏了叶元身边这个，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碰上！
她都把云灵弄成这样了，他竟还能认出来？！
葛青萝身子紧绷，脑中已经在筹备该怎么让云灵从指认中脱身，却见那侍从伸手一指，朝云灵道：“你是……萧沐身边那姑娘？”
葛青萝怔了怔，叶鸣闻言也朝云灵望去，看清她脸后，他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便掩了下去，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侍从却收回手，疑惑捏住自己下巴：“你怎么长这样？我以为多好看。”
葛青萝、云灵、叶鸣：“……”你礼貌吗？
摇摇头，他了然叹气：“原来萧沐喜欢这样的。”
一阵令人热血沸腾的短道冲刺后，葛青萝拽住趴在船舷边哭着要跳湖的云灵，回头暗自剜向那侍从：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叶鸣紧跟其后，将两人迅速拉回安全地带。
……
三人轮流安慰许久，保证不会对外说后，云灵才渐渐止了哭声，只是看向葛青萝的眼神里仍带着埋怨和愤恨，葛青萝头一偏，装作没有看见。
云灵小心翼翼将面纱重新戴上，打了死结，多次确认不会再脱落后，才站起身来。
此一折腾，众人更加忘了先前在做什么，葛青萝的偷听嫌疑几乎已经撇得一干二净。
就在这时，忽有一督兵推开后舱门，气喘吁吁朝叶鸣匆匆跑来：“叶督军！有急事……”看到叶鸣身边还有葛青萝等旁人，他蓦地止住声音，只是望着两位上司的眼神依旧迫切。
叶鸣和侍从交换眼神，怕是出了什么事，带着那督兵走远几步，三人低语一阵，皆是神情严肃，叶鸣似乎在抉择什么。
片刻后，叶鸣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快步走至葛青萝身边，朝那侍从方向偏头示意：“我有急事需得离开，那位是杜衡副军，会留在船上看护你们，若有事，找他便可。”
葛青萝跟杜衡相视顿首，心道原来他竟是副督军，比叶鸣官职略低一级，也是督尉司高层了。
皱眉看了眼四周平静泛起水波的湖面，叶鸣脸上似有挥斥不去的忧虑，不知在担心什么，随后郑重嘱咐葛青萝：“快进船舱，不要出来。”
葛青萝点头，却见叶鸣仍看着她，不禁疑惑：“还有什么事吗？”
“……”叶鸣似是提了口气，稍后定睛道，“一定，不要出来。”
他表情过于庄重，葛青萝迟疑着缓缓点头。
直到亲眼确认两人走进船舱，叶鸣才随那督兵乘坐舫上的备用小船离开，杜衡也离开船尾，说去前方吩咐些事务。
葛青萝立在窗边，静默看着小船向岸边驶去。
那督兵来通知时，气息不稳，声音略有些压不住，纵使隔着些距离，葛青萝也能听到他所说内容：
“附近发现多具尸体，身份暂且不详，从杀人手法来看，极有可能是桃山那人。”
能被这样特指的桃山那人，除了石焱，还能有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