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道观坐落于一座野山,整座山上处处是参天大树,一到晚上便寒风凛凛。
不知在这开道观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么一个穷乡僻壤之地,如果不是山下有几块石台阶,谁能看得出这座荒山上有人居住?
夜幕如一块巨大的绸缎笼罩在整座山上,四周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便是屋里那根细小的蜡烛。
正当二人都沉默之际,伯常乐率先发问:“鬼…应该不需要睡觉吧?”
小鬼坐直了身子:“除了不被看到以及不需要进食以外,我的习性和人没什么区别”。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了。伯常乐立刻会意,蹲下身子右手半撑在地上,左手在床底尽力地摸索着什么。
“刷刷刷”一卷稻草席子夹带着泥土与灰尘,从床底下被掏出。伯常乐丝毫不顾上面的泥土,用力向前一甩,席子瞬间摊开。
这张席子做工很粗糙,边边角角处的稻草在甩的过程中有些甚至漏了出去,上面积满的灰尘一看便知道是许久未使用过。
伯常乐一言不发,掸掸上面的灰尘,将它平铺在床旁边。低着头试图将一些翘起的稻草抚平。
“我在这里休息吗?”小鬼开口询问。
“不是。”伯常乐淡然道:“你睡床,我睡地板。”他仰起头与坐在床上的小鬼对视,眼神丝毫不避讳。
小鬼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伯常乐便猜到了他的话。
“没事儿~我不来碰你~”伯常乐知道小鬼在想什么,为了不把小鬼被吓跑,得先让他信任自己。
他笑弯了眉毛,趴在席上拖着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鬼。小鬼脑门一热,他不用摸自己的脸也能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烫的吓人。
伯常乐一个翻身仰躺在席上,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如果你想和我睡,也不是不行~”
“我才没有!”小鬼瞬间羞得涨红了脸,抓起床上那条薄棉被捂住自己,躲在被窝里的小鬼呼吸急促,薄棉被上混杂着一股草木灰的味道。
伯常乐玩味地看着床上那坨拱起的棉被在微微抖动,不由得笑出了声,心中暗暗想道:
真是不经玩笑~
紧接着便抬起手腕,冲着那根细小的蜡烛微微一挥,刹那间房间里便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只有那破败不堪的小门缝隙里透出了一点月光,呈一道竖线形撒在地上。
被子里的鬼似乎意识到灯灭了,半晌后悄悄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人,疯狂汲取空气,眼珠子在房间里滴溜滴溜地转,却不敢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人。
“还藏着掖着?不睡了?”
“没有”
“你是生我的气吗?”伯常乐翻了个身,在黑暗中动静极大,小鬼就算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也大概猜到他是面对着自己,半晌也没有说话。
黑暗中的伯常乐长叹一口气,似是思考了很久才小声开口道:“你以后就叫…万羡安,好不好?”这一次,他说话时语气的极其严肃,安静地等待着小鬼的回复。
“这是你给我的名字吗?”小鬼在黑暗中翻转身子滚到床沿边,低头看向那位身上洒满月光的道长。
“应该算是吧…”伯常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个尾音几乎听不见。
“难听死了……万羡安……万羡…”小鬼暗暗默念叨着。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怪异,可仍口是心非说地难听。
地上的人忍不住嗤笑出声,随即长叹一口气,语气无奈地说:“平平安安的…不好吗?我想你一直平安下去。”
这次小鬼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平安,好,但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想我们才认识不久。”
从一进入这里起,伯常乐便一直对他格外亲切,像是许久未见的忘年之交再次见面。这让小鬼内心不由得泛起一丝疑惑。
“我们虽然认识不久,但你既然愿意留下,那我就要好好对你。给你起名万羡安,也只是希望你要平平安安的。你不要想的太多~”
“好。我接受你给我的见面礼。”他闭上眼,假装没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脑中回想着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事,真是奇怪的一天。
这一天,他不再无处可去,不再无名无姓。他有了一位愿意收留他的人,也有了一个使他永生难忘的名字:万羡安,平安的安。
“你在这里待多久了?”黑暗中万羡安小声开口,似乎在试探伯常乐有没有睡着。
“记不清了,好像呆了挺久,但又好像只有几个月。”伯常乐笑着回答:“应该是几年前吧,我来到这里。”
小鬼没有出声,他轻缓的呼吸声回荡在房内,伯常乐继续讲述道:
“几年前,因为一场变故,我离开了我原本居住的家乡,四处流浪后来到了这里。”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与感慨,而更多的是自嘲。
万羡安听出了他话中的悲伤,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开口道:“想来你必是出生名门的仙家子弟,实力如此强悍。你就不想飞升成仙吗?”
伯常乐坦然道:“你说的没错,我自幼便在修仙世家修练。恰好我是家中长子,从一出生起,所有人的目光便投在我身上。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够早日飞升成仙,取得功名。
我可不想做什么狗屁神仙。
那么大个家子都没几个人能够真正做神仙,反而把希望都挂在一个小孩身上。生来便是雀鸟竟还想成为凤凰,不是痴心妄想是什么?那群老东西…古板又刻薄…我呸!谁要做什么神仙…
伯常乐越说越气愤,万羡安静默聆听,他干笑道:
“道爷我很小的时候,有个老古板先生教我念书。”他抬起双脚搭在床沿边:“我一长子,还要被他骂天骂地…
家里管的严,卯起亥休,过未时不允进食,这条家规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记得。那个老古板每天会做唯一便是布置一些没意义抄写,书背不下来就要挨打,字没抄完就不许吃饭。
有时候过了时间没有饭吃时,就只能挨一天的饿。”
他说着便苦笑两声:“当时家里忙,我爹娘没空管我,还是那个老古板将我带大。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好久都没再见到他,我去问我爹,我爹就说他老了。
他老了。
小的时候不懂,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你想知道吗?”
伯常乐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扣在床头,尽力仰起下巴朝床上黑色的背影望去,静候着对方的回复。
两厢无言。
“呼…呼…呼…”
安稳平和的呼吸声似乎被放大了几十倍回荡在房内。万羡安在方才片刻中入眠。
伯常乐抿抿唇,放轻自己的呼吸声,松开搭在床头的时候,以极缓的动作躺回席榻上,翻身张开双臂,不由得皱起眉,有些无奈。
他心里在想:
他是什么时候睡的?方才我说的话他到底听没听成?
他轻阖双眼。屋外天色黯然昏沉,本想快些入睡,思绪却不由得再次回到那个悲喜交加的十五六岁。
伯常乐出生在七大家族中的纤元伯。
是家中最受关注的那个孩子,在父亲看来是家族第一选择的继承人,在母亲看来他是她差点难产而死诞下的幸运。
儿时教他念书的,是一位名叫莫得善的老先生。这莫得善风行雷厉,规行矩步。对弟子无论高低贵贱,赏罚分明。带伯常乐到十四岁后莫名失踪,意外身亡。
莫得善死后,纤元伯家族一连换了好几人教书先生,却都没人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这个年纪的孩子,没了能够管住他的人后便格外放肆。他爸妈从小便不在伯常乐身边,尽管他们对伯常乐有多上心,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即使是棍棒下手,他也记不住痛。
这当父母的在孩子面前没什么威信,真当是令人头疼。
别人上课,他睡觉。别人修练,他偷懒。
他的父亲被逼无奈……
“听说你爹给你单独请了个先生?”
茶馆内人流不断,嘈杂无比。二楼隔间内,一位身着金黄长袍的小少年手捏茶杯,一脸好奇地看向对面那位黑色长袍的人。
“你从哪听的消息?”那人语气傲慢。
金衣少年拍了拍胸脯:“这件事早就在七大家传开了。”他一脸得意洋洋,紧接着俯下腰右手半捂住嘴,左右张望后开口道:“伯常乐,你知道你爹请来的是谁吗?”
伯常乐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挑眉轻笑:
“关我什么事?”
金衣少年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口气,一只手轻搭在伯常乐的肩头:“那可是烟眠君!”
“传闻中,他法力高强,实力强悍,却从不愿飞升。心地善良,正义勇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呐!”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什么烟眠君?什么好人?我看只不过是浪得虚名。”他没好气地拍开锦衣少年的手。
提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离开茶馆后伯常乐并没有在外过多停留,便回了宗门。
一回宗门还没坐下歇口茶,仆人阿方便急促敲响房门,隔着门大声喊道:“少爷,你在吗?伯宗主有急事唤你!”
伯常乐皱起眉头,心中暗道不好,却还是被派来的人压进琉森殿内。
那帮人把伯常乐丢进殿内便关门离开。宗主伯颜正坐上方,一脸不悦地盯着自己那没个正经样的儿子。
伯颜左侧,一位谦谦公子巍然玉立。
青丝如瀑般垂在身后,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看不清男人的情绪。身着一袭淡紫色长袍挺拔如松,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平静。
薄唇勾起,似笑非笑。尽显儒雅矜持。
伯常乐的眼神在此人身上毫不忌讳地上下扫视。明明是个端方自然的淡雅君子,他心中却还是浮现三个大字:
伪君子。
上方的人似乎被盯得发麻,微合上眼轻咳一声。是提醒,更是警告。
“还不快来拜见你师尊?”伯颜厉声喝道。
伯常乐不情不愿,缓步移到父亲的右侧。嘴角擒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背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冲着他左侧那人挑衅地吐出半截舌头。伯颜心中燃起一团无名怒火。
伯颜心中默数五个数,深吸一口气,半晌后才勉强扯出一抹微笑转头看向左侧那人:
“这孩子一到这个年纪性格就这样。从小带他的师父也上了年纪……走挺久的了。且越长大越不服管教,这还得拜托您啊…”他无奈地陈述着事实。
“伯宗主客气。今后我定会好好教养这孩子,不负您的期望。”清雅的嗓音犹琼琚相击清越悠扬。
伯常乐不悦抬脚,满腔怒火上前理论:
“你问过我同意了吗?怎么什么人都让”“在下烟眠君,今后便是你的师尊。我会辅佐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他出口打断伯常乐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瞪圆眼,静静地凝视着伯常乐,脸上虽挂着明媚的笑容,却令人不寒而栗。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似乎皮囊内还装着另一人的灵魂。
伯常乐没有再次出口反驳。他只觉那人的眼睛,深得如同一潭死水。
半晌无言,伯颜轻咳两声,对烟眠君叮嘱完一些必要事后,别唤人带他前往住处。
在这个过程中,伯常乐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听话地站在一边点头。伯颜对儿子的乖巧有些出乎意料,心中甚是满意。
却不知伯常乐如此乖巧并非自愿…
“是那个烟眠君呐,是他给我下了禁言符咒啊!!!”他心中暗暗叫苦却发不出声。
方才从他踏入殿内时,烟眠君便通过神识警告伯常乐安分守己一点。谁曾想警告无效,便只能使用一些小手段来达成目的啰。
烟眠君通过神识对伯常乐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安分守己挨到我离开,否则休想解除。”他不得不从。
伯颜大致向伯常乐讲述了这位烟眠君后没再多说,直截了当叫他回去。
一踏出殿门,喉咙便有种被松开的快感便。
他咬牙切齿道:“烟眠君是吧?有我在…你待不过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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