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萍匆匆地停好车,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拿出钥匙,打开出租屋的门。桌子上的碗筷看起来挺干净,方萍不太放心地摸了一把,果然满手的油,她把锅碗瓢盆里都倒上点热水,稍微晾一下,又赶紧把这些依次摞起来,收拾到外面的公共院子里,拧开水龙头,用丝瓜瓤和小苏打重新刷了一遍,然后擦干手,拿起手机来看了眼时间——21:44了,她拢拢外套,马上赶去学校门口等着祁忆良放学。
“哎,姐,你也来接孩子啊?”一个挎着包的中年女人可能是站得无聊了,主动跟身旁的方萍搭话。
方萍搓搓冰凉的双手,笑着接话:“啊……是,你家的上高几啊?”
“高三了,害,还得再熬一年。”
“唉呀不到一年了,很快啊,眨眼就解放,男孩女孩?”
“男孩,学的理科,唉,一点也不上心……前两天月考,比着原来退步了一大截,愁人啊,我和他爸急得恨不得替他去学,人家倒好,该吃吃该睡睡,哼,皇帝不急太监急。”
“一回小考试嘛,不要紧的——高三已经考完啦?”
“早考了,三号就开学了,分数出得也快——哎哟,来了,先走了哈。” 那女人挥了挥手,从家长之间挤到前面去了。
方萍也笑着摆摆手,看着高三的学生从校门口鱼贯而出,把道路淹没为一片黑白的海洋,知道自己家的也快差不多了,她左看看右看看,有的学生兴高采烈,有的学生垂头丧气,还有好多麻木不仁的,像复制粘贴的人偶,看着就累,每逢考试总是这样,几家欢喜几家愁。
过了五六分钟,高二的蓝白配色校服出现了,方萍打起精神来,仔细盯着出来的每一张脸,艰难地分辨。很快,祁忆良的身影出现了,低着头,佝偻着背,双手抓着书包带子,慢慢地往外走,旁边那个跟她一块的女孩子好像是林霏开,方萍还没完全看清,她们就分开了。
过了马路,祁忆良才抬头四处张望,方萍赶紧招招手。
“妈。”祁忆良走过来,跟着方萍一起往出租屋走。
方萍揣着手说:“走路也不知道抬头挺胸,一点也不精神……书包沉吗?我帮你背着吧?”
祁忆良摇摇头:“不用了,很快就到,快走吧。”
方萍掂量着包里没装多少东西,也没再坚持,把手缩回兜里:“跟林霏开一起出来的?”
“嗯。”
“碗筷以后不用刷了,你也刷不干净,吃完搁桌子上就行。”
“好。”
“今天考的什么?“
“语文数学物理。”
方萍觑着祁忆良的脸色,试探着问:“考得怎么样啊?”
“还行。”
方萍略带恼怒地说:“又是还行!唉,说话软得跟个面团子一样,就不能明确点吗?”
瞥一眼女儿木讷的样子,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算了,好好考明天剩下的三门吧。”
“知道了。”祁忆良还是不咸不淡地回答。
母女两个都没什么话说了,一路到了门口,祁忆良疲惫不堪的脑子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跑,现在立刻从这里跑掉,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念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没由来的,“嘭”地一下鼓起来,在身体里变大、变大,把五脏六腑都挤到角落,肠胃在翻滚,心脏撞到胸膛上,发出“嗡——”的轰鸣声,脖子如同被尖嘴钳掐住了一样,她感觉自己好像飘到了空中,快要不能呼吸——
“怎么不进来?傻站在那干嘛呢?”方萍从屋子里疑惑地探出头来。
“啪”,像气球被戳破,她稳稳地落在地上,内脏器官全都归了位,除了喉咙有点发紧,一切正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微微抖了一下,僵硬地抬起脚向前走,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好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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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物之前的自习,学生们稍稍有些躁动,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死到临头仍不悔改的气息,不过很快,最后一门也考完了,很多人趁着吃晚饭的时间把课桌拉回原位。
李林进来的时候,张一然正在把书从柜子里运出来,双手抱着高高的一摞书,见李林要发表讲话的样子,他微微皱了下眉头,只能用头把柜子门关住,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李林背着手站在讲台上,心情不错地说:“今天晚上不上自习,咱们看电影。”
大家瞪大眼睛,一时之间都惊呆了,甚至不敢眨眼,似乎生怕眼睛一闭一睁就发现原来是一场梦醒来还是很感动,张一然无意识地嘟囔了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耍你们干嘛,”教室里太安静,这句话毫不费力地传到了李林耳朵里,他看着学生们的反应,有点好笑地说,“你们考试考傻啦?这么不敢相信吗?其实呢,本来按理说,咱们也还在国庆假期里,你们假期还要考试确实是辛苦了,所以年级统一安排,今天晚上看电影,怎么样,公主王子们,信了吧?”
大家都笑起来,有人在欢呼,有人兴奋地手舞足蹈,有人喊道:“老师你说的这个梗都老了——”
“谁说这梗老了,这梗可太棒了!”王瑶反驳道。
大家笑得更大声了,有人笑得捂着肚子倒在课桌上,有人边笑边狂锤桌子,李林倒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学生们为什么笑得更狂野了,可能王瑶说的那句话也是个“梗”吧,他想,年轻人的玩意,门道多,搞不懂。看着差不多了,李林拍拍手:“好了好了,别笑了,再笑喘不上气来了。”
林霏开狡黠地眨眨眼,问道:“老师老师,我们看什么电影啊?能自己选吗?”
其他人也都不笑了,眨巴着眼睛望向李林。
“当然——不能,”李林打开多媒体,一边操作一边回答,“上面要求看那个叫什么——《百万英镑》,说是跟你们英语还是语文课有关系。”
“啊……”很多同学失望地叹口气,李林无奈地瞥了大家一眼:“行啦,有的看就知足吧,真要叫你们自己选,还不得打起来。”
他点了一下播放键,观察着视频状况,疑惑地挠挠头:“怎么没有声音啊。”
“那边!右下角,音量键!”同学们在后排急切地嚷嚷。
李林老眼昏花地把脸贴在电脑屏幕上,操纵着鼠标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哪呢?这个?没用啊。”
“那边!切换播放器!”听声音,感觉大家急得要冒火了。
张一然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两手交握,天灵灵地灵灵,咱们班的多媒体可千万别坏啊,隔壁班好像都已经看上了,绝对不能出现别的班都好好的就自己班的有问题的情况口牙!
李林还是没成功,他干脆大手一挥:“怎么这么难弄……刚才那个出主意的,上来搞搞!”
肖诗年“嗖”地一下冲上去了,顶着万众瞩目的压力,一顿操作猛如虎,弄好了。
“wow——”大家一阵欢呼雀跃,肖诗年俨然成了全班最靓的仔,李林竖起大拇指:“厉害啊,以后你就咱们班的负责多媒体了。”
“啊?”肖诗年愣住了。
李林笑道:“怎么?不乐意?”
“好的,好的。”肖诗年僵硬地咧了下嘴,迅速离开了讲台这个是非之地。
李林笑意更浓,继续指挥:“把灯都关上,好好看,安静点,想上厕所从后门悄悄去,完了赶紧回来,别乱跑,我可告诉你们,一会儿有在走廊上巡逻的啊。”
“知道了知道了。” 在黑暗中,同学们紧盯着屏幕,满口答应。有的人还小声嘀咕:“快走吧你。”
大家看电影,一开始还都算老实,但是过了一会儿,对电影不太感兴趣的人就开始有小动作了。江云归抬着头,手里的笔快要转成了风火轮。得益于考试,这几天他几乎没跟张一然说过一句话,时间也冲淡了怒火,但是月考结束后呢?他们既是同桌又是舍友,难道还能一直晾下去?算了别管了,他思忖着,又不是自己的错,先僵着吧,等张一然主动道歉再说。
林霏开似乎在看电影,实则双目呆滞,眼神涣散,思绪早就飘到九霄云外。张一然那天的话虽然模糊又离谱,但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什么叫“原来是你”?她一开始以为是张一然偷看了江云归的日记或者情书之类的东西,现在看来,恐怕不是,应该是她也知道的东西。回想放假前那几天自己跟江云归的接触,比较可疑的就是那张照片了,可是照片有什么好藏的呢?又不是她的照片,里面的人是江云归自己,这也算秘密?
或者,一开始的思路是对的,是江云归写的日记里提到了一个女生,没有写出名字,张一然看后阴差阳错地猜到那个人是她?
又或者,江云归要跟一个人表白,情书里同样没写清楚名字,而她就是江云归要表白的对象?
这样说也存在漏洞,她和江云归才认识了一个月,怎么就喜欢上了?虽然平时经常聊天,但是她对江云归并不了解,江云归对她肯定也是一样,关系也就比普通同学稍微熟一点。
想来想去,林霏开觉得还是照片的解释相对靠谱,也没办法跟张一然验证了,只会显得自己心虚,再说确定了又能怎么样?总不能把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吧,这可就真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反正,她现在也没那么生气了,且看江云归跟张一然什么时候和好吧……
张一然托着腮,头微微偏向讲台的方向。冷静下来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如果说江云归那边还可以用“玩笑开过了头”的说辞来狡辩,林霏开这边就纯属他的锅了——唉,其实说两边都赖他作死也没毛病。林霏开和江云归这才认识了多久,如果真的谈了那也太可怕了,性缘脑要不得啊……可是,张一然又忍不住去想那张照片,总觉得不简单,现在应该怎么办?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祁忆良顺着讲台的方向,看了一眼林霏开,她的脸也朝向讲台,祁忆良看不到表情,感觉她应该在发呆;又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左侧,张一然时而抬头时而低头的,好像正为什么事情发愁;江云归不知道在干什么,隔了一个人,看不清楚。
她又看向屏幕,想着前几天的事,三个人之间明显有矛盾,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也不方便问,要不再等等吧,今晚时间太紧看不出来,明天后天他们要是还冷战,她就试着劝一劝,不过,最好别真的到那个地步,求求了……
祁忆良正胡思乱想着,右边伸过来一只手,扯了扯她的衣角,林霏开凑过来靠在她耳边说:“你的生物练习册呢,借我抄抄。”
祁忆良点点头,从桌洞里把练习册掏出来递过去,很快,林霏开又把它退回来:“搞错了!递成物理了。”
“太黑了没看清,”祁忆良嘟囔道,“话说你怎么知道这个不交?万一她收了可就糟了。”
“赌。”林霏开言简意赅,借着屏幕的光,开始了补天大计。
“其实也不完全是碰运气,”林霏开又说,“还是分析了一下的,练习册太厚了,我猜着很可能只收卷子,而且为了以防万一,我只剩了一点没做完。”
祁忆良没回答,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在月光下拥吻在一起,班里响起“哦哟——”的起哄声。
林霏开抬头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去;祁忆良歪着脑袋看着这优美的画面,微微笑了一下。
“有钱真好。”祁忆良的声音很轻。
“是啊,”林霏开一边手飞速移动一边喃喃道,“能不能来个人像电影里一样,莫名其妙地给我一百万啊。”
张一然幽幽地开口:“消食片上课的时候说,那个时候的英国是金本位制,一百万英镑换算到现在相当于34亿RMB。”
“嘶——”林霏开倒吸一口冷气,“这也太多了,怪不得那些人都毕恭毕敬的,要我碰上了我也懵。”
祁忆良叹息道:“果然拥有钱就拥有了一切。”
林霏开突然往左探出头来。
“怎么啦?”祁忆良接话道。
林霏开又把头缩回去:“算了,你说话注意点,别让某些不怀好意的人插了话。”
祁忆良向左看,正好跟张一然的视线撞上,两个人对视一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和笑意。
不能笑,祁忆良暗中告诫自己,林霏开会误会的,搞得好像我跟他串通好了一样。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选择把话题岔开,转头对林霏开小声说:“你陪我去上厕所吧。”
“马上,我抄完这个题——”林霏开答道,“好了,还你,走吧。”
两个人弯着腰从后门溜出去,走廊里一片漆黑,她们走到哪里,哪里就亮起灯,一路伸展到尽头。
林霏开拧开水龙头,摁了下洗手液,搓出白色的泡沫,冲洗干净,甩甩手上的水珠,忍不住吐槽:“祁忆良你好慢啊。”
“等一下我在换卫生巾。”祁忆良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林霏开没再催促,反正没什么事情可干,她干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欣赏起来。
祁忆良隔间的门,走到洗手池前,边洗手边状似无意地问:“你和张一然怎么回事啊?”
林霏开抿嘴笑了一下:“没什么,张一然莫名其妙发癫了,别理他。”
“哦,是吗……”祁忆良犹豫着要不要说说情,嘴开开合合好几次还是闭上了。
“别看他现在好像开朗了不少,其实这个人从小到大一直情商低,”林霏开撇撇嘴,“我看他跟江云归好像也吵了架,你知道是啥情况吗?”
祁忆良摇摇头:“不知道。”
“也是,你怎么会知道呢……”林霏开声音低得好像在自言自语,又接着说,“我们回去吧!”
祁忆良点点头,两个人并排走了几步,林霏开突然加快步子一溜烟跑了,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先走了哈~”
祁忆良目瞪口呆地看着林霏开扬长而去,回过神来,她觉得还是应该配合一下表演,于是拔腿追了过去,佯装恼怒地嚷道:“等等我!”
趁着祁忆良和林霏开都出去的时间,张一然打算在江云归这边再尝试一次,看看能不能撬个缺口,他紧张得不行,朝着左侧小声地咳嗽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诚恳:“江云归!对不起,那天的事确实是我做错了。”
江云归翻了个白眼,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示。
张一然有点挫败地转回去,心想这家伙还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没关系,毕竟是自己的错,他好脾气地安慰自己,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下次还不行,他也不理江云归了!谁怕谁啊,他就不信江云归能一直不跟他说话!
“消食片这个绰号是谁起的?”
来得这么快?张一然没想到威胁的效果立竿见影,结结巴巴地回答:“额,这个,是林霏开跟我说的,健胃消食片,挺形象的吧。不过我不确定是不是她起的,虽然她一向挺损……也有可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江云归“哦”了一声,又闭上了嘴,不知道为什么,张一然总感觉他的嘴角上扬了0.1个像素点。
怪,太怪了,张一然斟酌许久,那句“你跟林霏开到底是什么关系”终究没问出口,不仅是怕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关系功亏一篑,还因为林霏开和祁忆良从外面回来了。
没关系,他想,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弄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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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下午,李林坐在办公桌前,打量着电脑上的年级成绩单,他把自己班里的筛出来,导入到一个新的Excel表里,然后丢到打印机中,浅浅打印了十几份,准备分发出去。
“潘老师,一班的成绩单。”李林抽出一张来,递给跟他在同一个办公室的潘颖。
“啊,谢谢李老师。”潘颖正在做数学题,闻言随手接过来,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
“咱们班考得不错嘛。”她大概扫了一眼,对数学成绩露出了比较满意的笑容。
李林苦笑一下:“嗐,语文和英语不怎么样。”
潘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安慰道:“全理班嘛,这都是通病了,前几名不错啊,一个前一百,十四个前五百,那两个学奥赛的没考,他们要是来了肯定还能再多,这人数,在全理班里也是很好的了。”
“也是,唉要是前一百有两个,最后几名别那么差,平均分还能再上去点儿,倒数的那几个太拉分了。”
潘颖正想劝“知足常乐”,谭娜风风火火地走过来,一进门就直扑李林所在的位置,大嗓门地问:“总成绩出了?怎么样啊?”
“娜姐你来得倒快,李老师正要去送呢。”潘颖晃晃手里的成绩单,纸张与空气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眨眼的功夫,谭娜已经走到近旁,从李林手中的一沓中抽出一张,拿在手里看起来。李林跟着说:“是啊,刚打印出来。”
“我手头现在只有语文单科的年级成绩,要不是因为总成绩最先发到班主任手里,我才不着急来呢。” 谭娜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眯着眼睛仔细观察。
潘颖噗嗤一笑,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谭娜极高兴地叹喟道:“好,好,我就知道祁忆良这孩子能考第一,没让我白操了心。”
她又转向李林,苦口婆心地叮嘱:“李老师,你晚上开班会一定得多敲打敲打学生,一班的语文平均分太差了,都快赶上英语了。全靠祁忆良这个最高分提着,那她就是考一百五也没多少用。这伙熊孩子,经常上语文的时候开小差,要不就是做其他科的作业,能考好才怪。”
李林讪讪地陪着笑:“谭老师多费心了,我回去一定好好训他们一顿。”
谭娜盯着成绩单,忍不住忧伤地叹了口气:“唉,你说祁忆良怎么不是语文课代表呢?她语文这么好,就适合当——”
“娜姐,”潘颖笑了,有点嗔怪地打断了她的话,“人家自己愿意当数学课代表,我用着也挺顺手的,你还要硬挖嘛?”
谭娜用手里的A4纸掩了掩嘴,笑着答道:“哎呀我说着玩的,哪能真跟你抢人啊,有感而发罢了,你是不知道,这次的题难,很多全文班都没有考126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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