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一望无际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慕容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听得到一声一声的滴答响,像是一滴水落在玉盘的声响。清脆悦耳,却无端让人生出绝望之感。
这个声音一直伴随着她,想要忽视,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更糟糕的是,她一动也不能动,手和脚好像不再是自己的。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能动了,微微一抬手就听到了锁链拖曳的声音,刺啦刺啦,刺耳极了。
这时候,黑暗里就会出现一双眼睛,闪着寒光,阴鸷可怖。
然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自脚踝处缠绕上来。
那双眼睛离得越来越近,那冰冷滑腻的东西也一点点缠到了胸口的位置。
慕容蓿感觉到脖颈上一湿,似是有什么东西的舌头在那舔舐。
是蛇!
流玥,救我!
慕容蓿猛然睁开眼,自床上惊起。
她此刻心如擂鼓,心头为恐惧缠绕,吓得汗湿了一身。
“小蓿,你醒了?”一道惊喜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随即是一阵穿衣的窸窸窣窣声。
不一会儿,有人提着油灯自偏房走出来,点亮了慕容蓿房中的灯。
暖黄色的光驱走黑暗。
慕容蓿看清了周围。
朴素简洁的桌椅小床,没有镶金嵌玉,但用的都是上好的黄花梨,亦是价值不菲。桌上摆着一只精巧的错金蓬莱仙山炉,炉座以细金丝错出卷云纹,镂雕四条蛟龙以托炉盘,炉盘之上层层叠叠九重山,有鸟兽隐于其间。
此刻,这小炉正燃着宁神香,烟气萦绕。乍看之下,还真像一座海上仙山。
这里不是她的居所。慕容蓿茫茫然看了会儿仙山炉,又茫茫然将视线落到点灯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散着发,外披一件外袍,正朝慕容蓿走来。
昏黄的烛光照出一张端丽温婉的面容,细细柳叶眉之下,深色眼眸里透着些许翡翠绿色。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慕容蓿的堂姐,慕容芙。
“芙姐姐,这是哪?你我怎在这?”慕容蓿疑惑地问道。看慕容芙这模样,显然是宿在偏房,在陪她。
慕容芙没有回答她,而是坐在床沿,捧着她的脸细细看着,一双含情目噙着泪光:“醒了就好!能醒过来就好!我的小蓿终于醒了!”
慕容芙很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随后,她更是一把抱住慕容蓿,眼眶里的泪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打湿了慕容蓿后颈衣领。
“?”慕容蓿不解地眨眨眼。
慕容芙越抱越紧,哽咽着继续说道:“小蓿,此番平安归来,不幸中的大幸。答应姐姐,以后莫要任性了!”
任性?她几时任性了?慕容蓿更加茫然。这时,她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慕容芙这才松开她,擦了擦眼泪:“昏迷了这许多时日,想来饿坏了。姐姐去寻些吃食给你。”
话音一落,慕容芙拢了拢外袍就出了门。
而慕容蓿的问题,她一个字也没回答。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慕容芙捧了一碗鸡蛋素面进来。与她一起来的,还有慕辛夷。
慕辛夷是鬼医药庐的主人,通岐黄之术,尤擅用毒。他喜欢用毒治人,故而,纵是盛名在外,寻常人却也不敢向他求医,除非药石无灵到了绝路。
见到慕辛夷,慕容蓿眼皮跳了跳,总有种不详之感。
相比于慕容芙的激动,慕辛夷冷淡多了。他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给慕容蓿把了把脉,看了看她脸色,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然后说道:“已无大碍,将养几日,可以打包送走了。”
慕容蓿:“……”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慕辛夷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喜色,是因为可以将她送走了。
“无碍便是最好。”慕容芙展颜一笑,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地。她捧着碗,细心地一口一口喂着慕容蓿,像照顾一个孩子一般。
慕容蓿心安理得地受着慕容芙的照顾,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倒是慕辛夷,抱胸立在一旁,看着慕容蓿的目光越来越嫉妒。就在慕容芙第五次温言对慕容蓿说“慢着点,小心烫”的时候。他冷哼了一声:“阿芙,她断了的手脚已经接了回去,也就没了以前那股子蛮劲,其他与常人无意,并不是全身不遂,可以自己吃饭。”
慕容蓿哧溜吸进一根面条,面露古怪之色。
慕辛夷这话听来酸溜溜的,内容也奇奇怪怪。等等!慕容蓿嚼了嚼面条咽下,疑惑地看向慕容芙和慕辛夷:“断了手脚?我?”
闻言,慕容芙眼睛里又蓄起了泪。
慕容蓿眨眨眼,而后抬手撩开袖子,果不其然,看到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许多伤痕,手腕筋骨处的伤口尤其的深。
她转了转手腕,五指握紧又松开。做这一套动作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有僵硬和凝滞之感,使出的劲道也明显小了很多。
慕容蓿惊了惊,检查完这只手,又去检查另一只,然后掀开被子看了看两脚。双手双脚,无一完全,遍布伤痕。这些伤痕早已结痂,疤痕颜色也极为浅淡,显然有些年头了。
“怎么回事?”慕容蓿惊疑不定。
慕容芙看着慕容蓿满身的伤疤,鼻子一酸,小声啜泣了起来。
慕辛夷神色深沉,寻了个凳子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你还记得,你此前在做什么吗?”
此前?慕容蓿拧眉思索:“我记得,我随大王春狩,宿于梁山宫。对!我该在梁山宫才是,怎么出现在这?这里看着像我家祖宅。”
慕容芙止了眼泪,呆愣地看着慕容蓿:“梁、梁山宫春狩?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你……”
“记得,那挺好,说明脑子没坏。”慕辛夷骤然打断慕容芙的话,“此前,你确实在梁山宫。那日春狩,你争强好胜,发誓要赢了阿玥,比他先猎得一只鹿。”
说话间,他抿了一口茶,随即嘴角一勾,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你啊,眼睛生得是又大又圆又亮,可惜徒有其表,眼力实在不济,鹿没猎着,倒是自己先摔下马,坠入山崖,弄得遍体鳞伤,手脚尽废。你伤得极重,昏迷不醒,在这床上已经躺了十二年了。”
慕辛夷简明扼要地将事情说予慕容蓿,言辞间还是不忘数落数落她。
慕容芙愣了一下,侧眸看向慕辛夷。
慕辛夷给了慕容芙一个眼神,后者似是思索了一下,随即迅速垂下眼睑,掩去情绪,没再说话。
慕容蓿惊讶于慕辛夷的话,并没有注意到旁边两人的眼神交流。她秀气的两条眉微微一拢,总觉得哪里不对:“我骑马摔落山崖?”
想她五岁学骑马,八岁开始便跟着秦君巡猎,识得她的无一不称赞技艺精湛。那么多年,也从未发生过坠马之事,怎么这次就摔下马了呢?摔便摔了,怎么恰好是山崖呢?
像是看出了慕容蓿的疑惑,慕辛夷继续说道:“怎么摔的,我们不知道,也就你自己清楚了。反正,阿玥寻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慕容蓿仔细思索,脑子里还是没有一点关于坠马的记忆。
“你说是流玥寻到的我,该不会是他搞的鬼吧?”慕容蓿虽然想不起什么,但脑子还是转得飞快。
她和流玥向来不对付,又是坠马,又是掉山崖的,那么蹊跷,多半跟他脱不了关系。
谁知,慕辛夷听罢,却是面色一沉,重重将茶杯搁在桌上,弄出了极大的声响,吓了慕容蓿和慕容芙一跳。
“别的,你都可以不记得。但有件事,你必须得记着!”慕辛夷看着慕容蓿的眼睛里有莫名的火气,“是阿玥救了你!阿玥呢,觉得是他一句话,激得你去猎鹿,才让你伤成这样,险些丢了性命,一直很是自责。所有人都放弃你的时候,是他坚持,遍寻名医,这才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啊好好擦擦你的眼睛,看看谁才是真的对你好。”
慕容蓿呆了呆:“你说的那个人,真的是我认识的流玥?”
流玥是谁?那是她的死对头啊,看到她半死不活的,没想着补一刀,反而救她。
说实话,慕容蓿不是很相信。
流玥是秦国太子,但素来不为秦君所喜,五岁时便被秦君丢去齐国为质。倒是夏王后爱子爱得深沉,不忍流玥受苦,一边用金玉珍宝贿赂齐国大臣,一边百般讨好秦君心腹重臣,终于在流玥九岁那年将他迎了回来。
慕容蓿是安国侯府的独苗苗。她们安国侯府一脉子息单薄,传到慕容蓿她父亲这一辈时,只得了慕容蓿这一个女儿。恰逢西北戎狄进犯,慕容蓿父母双双战死沙场。此时,安国侯府旁支也无男嗣可过继袭爵,按理,国君是要收回爵位的。但秦君感念慕容家世代功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破例将爵位给了慕容蓿,并将她接入宫中,养在宣华太后膝下。
慕容蓿是在宣华太后的华阳宫长大的,与流玥的异母弟成安君流明皎一起。
成安君流明皎自小冰雪聪明,深得秦君喜爱,其衣饰品秩常常超过太子流玥。满廷大臣谁都看得出来,秦君更为中意成安君。
成安君呢?年纪虽小,却也懂得察言观色,看得出些许门道。自流玥归来之后,他讨秦君和宣华太后的欢心讨得更勤快,背地里则是逮着机会就欺负流玥,事事压流玥一头。
当然,这个欺负流玥的成安君党羽里,自然少不了慕容蓿。
遥想当年,她是没有抡着拳头直接往流玥脸上砸,但背地里使的绊子不少。比如将流玥的课业占为己有,把自己一字不写的换给他,让太师责罚他;比如故意对太师出言不逊,回头就告诉太师,是流玥教她的;再比如出门闯了祸,报的全是流玥的名……反正,但凡有黑锅,必定扣到他头上。
流玥忍无可忍的时候,曾阴测测对她说过:“慕容蓿,以后别落到我手上!”
思及往日种种,慕容蓿对慕辛夷嘴里吐出的这个“好”字,有另一个层面的理解:“流玥向来恨我恨得牙痒痒,如此费心救我,定有其他图谋。”
慕辛夷早就料到慕容蓿是这个反应,嘴角冷冷地扯了扯。
“小蓿,”慕容芙眼底浮起一抹忧色,语重心长道,“以后不可如此直呼大王名讳,他如今是我秦国国君了。”
慕容蓿吸溜面条的动作一顿,险些被面条噎住。她梗了梗脖子,咬断面条,艰难地咽了下去:“芙姐姐,你说如今的秦国国君是谁?”
“昔日的秦太子,流玥。”慕容芙一字一顿地回答。
“……”慕容蓿面色一僵,“大王没有换太子?大王驾崩了?”
她从慕容芙的话里,读出了这两条震惊的消息。
慕容芙点点头:“梁山宫春狩之后,宣华太后薨逝,又一年,先王也驾崩了。”
慕容蓿脸色瞬间苍白,肚子还在咕噜噜叫着,但她却没了继续吃的**。
她犹记得,去往梁山宫之前,老太后命工匠为她打造了一把新弓。她兴高采烈地举着弓,扬言要为太后射一对大雁回来。
太后笑呵呵地说,等着她。
谁曾想到,太后看不到她的大雁了呢?
慕容蓿心情沉重,推开了慕容芙喂到嘴边的面。良久,她闷闷开口:“明皎如何了?”
“成安君,他……”慕容芙幽幽叹了口气,“大王践祚两年,公子明皎谋反,逃到了燕国。”
明皎的结局,倒是一点也不例外。先王在世时,各种优待明皎,苛待流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有易储之意。夏王后母子一直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一朝得势,定是容不下明皎的。
“这么说,我如今是手脚废了,靠山没了,狐朋狗友全散了?”
慕容蓿绝望地总结出自己目前的处境。
慕辛夷冷冷笑了一声:“你倒是晓得,你那些是狐朋狗友啊。”
慕辛夷与慕容蓿说话,向来阴阳怪气。慕容蓿习惯了,并没有很在意,自动略过了他的话:“听着境遇是挺糟糕,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慕容家家财万贯,饿不死。”
“呃…小蓿…”慕容芙目光躲闪起来,“当初明皎公子谋反,我怕牵连了你,故而将安国侯府一应财物献给了新君。”
“……”慕容蓿懵,不过,她仍是挺乐观,“无妨,我不还有个爵位在身嘛!爵位在,田宅在,家财可以慢慢攒。”
“小蓿,你没有爵位了。”慕容芙又小声开口。
慕容蓿这回没法淡定了。她瞪圆了眼睛问道:“流玥收我家产的时候一并将爵位田宅夺了?所以,我现在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废人?”
好了,她晓得流玥为什么救她了。他不希望她这么轻易就死了,而是让她活着,一无所有地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这厮用心何其歹毒!慕容蓿想哭。
慕容芙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夺爵倒不是因为明皎公子的事。是大王遵照宣华太王太后懿旨,立你为后。王后之位给了你,爵位便也自动没了。”
“哈?”慕容蓿目瞪口呆,“他不但想让我一无所有地活着,还想让我卑躬屈膝、仰他鼻息地活着?”
慕容蓿深觉,前方道路无比黑暗。
错金蓬莱仙山炉参考自汉代的错金铜博山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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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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