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缭后悔了。他就不该跟慕容蓿说一个字,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穷追猛打地问了。
他能说的已经说了,剩下的,自然是不能说的。想到慕容蓿那缠人劲,封缭心里叫苦,只想来个遁地术跑了。
当然,遁地术是不现实的。
他眼珠子转了转,想到了一个主意:“夫人,有些话呢,说了之后是会被大王削一顿的。没他允许,我真不敢说。不过,我俩什么关系,为您稍稍挨一顿削,也是愿意的,只要您能补偿补偿我。”
“什么补偿?”慕容蓿挑眉问道。
“夫人,您看这样如何?您亲自下厨做些点心吃食什么的,一次一个问题。”封缭笑眯眯地,语气分外诚恳,“当然,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封缭想得很美好。只要慕容蓿答应了,他不但能吃到肖想了许久的东西,还能用模棱两可的答案搪塞于她,一时半会儿泄不了密,毕竟,慕容蓿没那么乐意下厨。
慕容蓿看了他一会儿,清亮的双眸带着笑:“听着还行。青鸾,走,去借厨房。”
没想到慕容蓿说行动就行动,封缭嘴角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喜不自胜,从而忽略了慕容蓿转身时候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前厅的筵席已近尾声,厨娘丫鬟们忙着收洗碗筷,灶头便空了下来。慕容蓿正好可以拿来用。
此时,正值金秋八月,丹桂飘香。
闻着馥郁的桂花香,慕容蓿打算来一盘桂花馅的桃花酥。她吩咐青鸾采摘院子里的桂花,又招呼封缭和面,自己则捣鼓馅料。
厨房里堆着晚间筵席的各色食材,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味,突兀地,还有一股浓烈的药味。
慕容蓿不由地将注意力移到了灶头边煎药的小炉上。
“封缭,这是青鸾给我煎的药吗?闻起来味道跟先前的差了许多。”慕容蓿走过去,小心打开盖子,从旁边取过一双筷子捞起药渣来看。
她想知道,流玥究竟让她喝的是什么药。
封缭和着面,擦了擦额头的汗,摇头道:“夫人,这不是你的药。你的药,昨日是最后一帖了。”
慕容蓿一愣:“他下药就下一次?一次就够了?”在她的认知里,折磨人又不让人立刻死去的慢性毒药怎么也得天天喝啊。
封缭“扑哧”笑了一声:“公子就是吓吓你,只是添了几味安神镇静的药,不是夫人以为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毒药了。昨日,我们行踪暴露,公子怕你捣乱,也担心你休息不好,就给你添了那几味药。”
慕容蓿捞药渣的动作一顿,蒸腾的水汽迷蒙了她的眼睛。她退开了几步,将盖子重新盖上,回头看向封缭:“封缭,我总觉得流玥近日很是反常?”
“哪里反常?”封缭低头思索了一阵,又摇了摇头,“公子正常得很。”
“你没发现吗?他对我没以前那么凶了。”还会抱她,还会害怕她出事。
慕容蓿回想刚刚脑袋被他按着的场景,回想鼻尖浮动着兰花香气的场景,不由恍惚了。
“以前公子凶你,不都是被你气的吗?近来,你也没怎么气他,自然不凶你。”
“好像是这么回事。”慕容蓿似乎明白了一点,但隐隐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不对啊,封缭。他除了不凶我,还表现得有点愧疚,还有些些悔不当初的样子。”
“呃……这个……”封缭目光闪烁起来。
却见慕容蓿忽而眼中光芒大盛:“我知道了!”
封缭瞬间紧张:“知、知道什么?”
“我掉下山崖,定是他害的。所以,他愧疚,对我的容忍度也高了,便表现得没那么凶了。”
这下,逻辑闭环了。
封缭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古怪,而后轻轻笑了笑:“夫人要这么理解,也差不多吧。您伤成这样,公子是要担不少责任的。”
听了封缭的话,慕容蓿笃定了这个猜测,暗道:果然,一开始就没冤枉错流玥,掉下山崖这事就是他搞的。
慕容蓿在心里对着流玥骂骂咧咧,这时,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进了厨房:“郭先生的药差点忘了。”
小丫鬟火急火燎地准备端起煎药的砂锅,因着太过匆忙,忘了拿块布再端,手被烫了一下。
慕容蓿体贴地递过去一块毛巾:“小姑娘,这是西厢房那位郭先生的药吗?”
小丫鬟接过,连忙道谢,并回答道:“回这位夫人,是的。”
“他得了什么病?”慕容蓿好奇。
小丫鬟摇了摇头:“这个奴婢不清楚,只知道这位郭衍先生十几日前就来了苦渡居,说是夜不能寐。城里的大夫便给他开了个方子,可这药用下去,也不见效,那郭先生似乎比先前更严重了。”
小丫鬟回答间,已经将药汁倒进了碗里,然后朝慕容蓿福了福身,便端着药出了厨房。
慕容蓿又掀开盖子瞧了瞧,药汁已逼干,底下的药渣一目了然。
“确实是一道宁神静气的方子。”慕容蓿感觉奇怪,“怎么会喝了没用呢?”
封缭哼哧哼哧揉着面团,回道:“心中有鬼,自然药石无灵。”
慕容蓿明白似的点了点头。
青鸾摘了桂花回来,慕容蓿便着手开始捏糕点。约莫大半个时辰,她的桂花馅桃花酥就出锅了。
封缭已经迫不及待了。慕容蓿将桃花酥装进碟子,他手就伸了过去。
然而,就在即将碰到糕点的时候,慕容蓿拿开了碟子。
封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夫人,你问吧。但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
“谁说我要问你问题?”慕容蓿眉眼含笑,唇边一弯小弧度,透着几分不怀好意。
封缭有些摸不着头脑:“不问问题,那您是要作甚?”
慕容蓿施施然转身:“讨好大魔王。”
“诶?”大魔王?是说大王吗?这上一刻还在说下厨一次换一个问题,怎么这会儿变成讨好大王了?
封缭百思不得其解。
慕容蓿是在一处湖上凉亭寻到的流玥。
彼时,他正与李无涯对弈。
碧波荡漾,轻纱曼舞。
安静得只听得见他们落子的声音。
慕容蓿整理了一番仪容,让青鸾候在远处,自己一个人端着碟子走了过去,轻轻将桃花酥搁在棋盘旁。
桂花香浮动。
流玥执棋的手一顿,瞥了眼尚冒着热气的桃花酥,而后看向慕容蓿:“有事?”
“我闲来无事,一时手痒,做了些糕点,拿予你尝尝。”慕容蓿眉眼弯弯,拈起一块糕点递了过去。
慕容蓿从不主动找他,除非有什么要紧事。
流玥落下黑子,狐疑地接过。
然后,慕容蓿又拈起一块,递给了李无涯:“李先生也尝尝。”
“谢明夫人。”李无涯微笑着接过。
李无涯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指尖那粉嫩嫩、状如桃花的糕点出神。
流玥也没有吃,反反复复将桃花酥看了几遍,视线又转向慕容蓿。而慕容蓿只是托着腮帮在一旁看着,眸底澄澈如明镜。
似乎真的没什么事。流玥心弦微动,轻轻咬了一口。
唇齿间,浓郁的桂花香弥漫开来。琥珀色的半透明馅料溶在嘴里,清甜不腻。
流玥一直都知道,慕容蓿的手艺不错。所以,封缭一直惦念着,连带着对慕容蓿有些不同寻常的感情。在他和慕容蓿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也只有封缭敢冒着触怒他的风险,为慕容蓿求情。
流玥一想到封缭,封缭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凉亭里。
他一双眼灼灼地盯着碟子里的桃花酥,悄悄伸出手去够。
慕容蓿眉眼一挑:“夫君,封缭刚刚跟我说……”
封缭惊恐,去够桃花酥的手当即转了个方向,一把捂住了慕容蓿的嘴巴,然后将人拖出了凉亭。
流玥:“……”
嘴里甜甜的味道,突然就变得不那么可口了。流玥抿了抿唇,将咬了一半的糕点放回碟子里,随即抱歉地朝李无涯拱了拱手:“先生,拙荆似是有事寻我,明珏先失陪了。”
李无涯这才回神,忙起身送别道:“无妨,明楼主请便。”
流玥朝着慕容蓿和封缭的方向走去,衣袂翻飞,气度从容。
李无涯目送流玥远去,过了一会儿,收回视线。他看了看棋盘的残局,又看了看手中的桃花酥,神情变幻莫测。
这一局没有下完,但悄无声息间,他的白子已经落入了黑子的包围之中。
败局已定。
掌中桃花酥已凉。
李无涯像是想确认什么,咬了一口。
果然。李无涯的手抖了抖。
这桃花酥,于他并不陌生。曾经,他那惊才绝艳的师弟慕北芪就送过他一碟这个模样、这个味道的桃花酥。
落英楼主夫妇是想暗示什么吗?李无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另一头,封缭将慕容蓿拖到了一处小竹林边。
“夫人,女爵,我的殿下,你这是要做什么啊?”封缭欲哭无泪,“慕北芪的事,我那是偷偷告诉你的。偷偷,你懂吗?什么叫偷偷?”
慕容蓿老神在在:“怎么?只准你耍心眼子跟我谈交换,不准我□□一刀?”
当封缭提出下厨一次换一个问题答案的时候,慕容蓿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所以就想整整他。
封缭自知理亏,讪笑:“您要插刀吧,我没意见。但您不能一刀直往要害去啊,插偏一点,不行吗?”
“不行。我就喜欢一刀插死你。”
“要不要这么狠?”
“要的,不狠不长记性。”
封缭:“……”
他忏悔,他自省,他不该对慕容蓿耍小聪明。
“阿蓿,你方才话没说完,阿缭同你说了什么。”流玥不咸不淡的声音蓦然响起。
“封缭说——”慕容蓿拖长了语调。
封缭脸色刷地一白,可怜兮兮地认错:“夫人,我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以后不跟你谈条件了。”
他双手合十乞求,就差跪下来给慕容蓿磕头了。
看到封缭这么一副神情,慕容蓿表示很满意。她看向流玥,继续说道:“他说,你来苦渡居,有所图谋。”
担惊受怕的封缭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是一呆。他同慕容蓿说过的话很多,随便拿个出来说事都没问题,为什么她要说个莫须有的?
无中生有,这大王听了,指不定怎么想他呢!封缭小心肝一颤,一抬眸果然就撞上了流玥投过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
算了!碰上慕容蓿这样不按牌出牌的,也是他倒霉。封缭心一横,主动坦白:“大王,我交代!我把你用十五座城坑慕北芪和楚君的事告诉夫人了。”
流玥神色骤然一冷。
“慕北芪”这个名字,一向是流玥的大忌。
封缭比谁都清楚,只得叹了口气道:“您罚我两个月俸禄吧。”
“四个月。”
“啊?!”封缭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见封缭吃瘪,慕容蓿内心无比畅快,眼底眉梢尽是明媚之色。
流玥目光一转,看向慕容蓿:“苦渡居,我只是单纯路过,并无所图。”
方才,慕容蓿说“有所图谋”,其实只是诈他一诈,想看看血屏风之事,是否与他有关,也想探探他此行是否另有目的。
流玥看懂了慕容蓿的用意。
不过,虽然他解释了,但慕容蓿还是有犹疑。
因为这一切太巧了。流玥一到苦渡居就出了血屏风的事。再者,鬼手丹青客画作的秘密,当世晓得的人不会超过一个手掌,而流玥恰恰是其中一人。
流玥看到慕容蓿眼底的怀疑之色,幽沉黑眸又冷了一分:“装神弄鬼,不是我的风格,是你的风格。”
他甚少同谁解释什么,今日难得说了,慕容蓿还不信。
秦君表示,他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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