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常侍来朝朱殿的架势，是不请到她就不罢休。走过来的这一路，也显现出了些许焦躁的情绪。

但慕容蓿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却是不急不缓，只是拉着她说些有的没的。

这让慕容蓿对先前的判断有些动摇。

也许太后单纯就是十多年没见过她，想见见她而已。

而孙常侍在朝朱殿的反应，可能仅仅是因为遭到青鸾阻拦，担心流玥的口谕传出去，坐实了母子俩不和的事实，对外影响不好。

“阿蓿，”太后将慕容蓿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柔和的语调里藏着几分担忧，“玥儿可欺负你了？”

呃……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慕容蓿有点懵，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见她不说话，太后神色变了变，随即屏退了左右。

亭子里只剩她们俩人。

夏太后握紧慕容蓿的手，眼中满是心疼和怜惜：“这儿就我们两个，阿蓿有什么委屈尽管说，不必有所顾虑。”

从前，慕容蓿与王美人亲厚些，与夏太后几无交集。

所以，这会儿，夏太后表现得如此关怀，慕容蓿颇为不习惯。她微微摇了摇头，道：“太后，没有的事。大王不曾欺负我。”

夏太后似是不信，狐疑道：“当真？”

“嗯，流玥，哦不，大王他近来……”慕容蓿想夸夸流玥，这才发现脑子里专属于流玥的形容词尽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这些贬义的，她顿了顿，暂时想不出个好词来，索性直白了说，“他近来待我极好。”

好得让她怀疑人生，怀疑流玥是不是被谁掉包了，更怀疑他是不是藏了个什么大坑等着她跳。

这后面一句，慕容蓿只敢在心里默默念叨。

“那就好。”夏太后欣慰地笑了笑，“原该如此，姑娘家本就是用来疼惜的。他能好好相待，我也就放心些了，只是——”

夏太后犹豫了一下，一双眼望住慕容蓿，眼底眸光流转，似是藏着许多的话。

“你们如今也二十有七，不是那小娃娃了。我本不该插手，但婚姻之事，是一辈子的大事。册立王后，更是不同于寻常家娶妻，当慎之又慎。我还是想多事，问你一问，你喜欢玥儿吗？做他的王后，是心甘情愿的吗？”

慕容蓿从来没被人如此直白地问过这两个问题，她也没想过这两个问题。

于她而言，喜不喜欢流玥，她能说了算。但做不做他的王后，却不是她说了算的。

慕容蓿垂下眼睑，放在膝盖的手不由抓紧了掌下的裙子。丝绸质地的衣料，触手生温，一朵小小的铃兰绣花被她捏在了掌心里。

太后观察着慕容蓿的神色，看出了什么，幽幽叹出一口气：“阿蓿，我当年答应你的事，如今还是作数的。”

当年答应的事？什么事？

慕容蓿茫然地看向夏太后，不过很快，她就想起来是什么事了。

她与夏太后交集不多，若说有什么是夏太后曾答应过她，唯有流玥十五岁北上抵御翟国那时了。当时，夏太后求她相助，答应只要流玥平安回栎阳，就取消两人的婚事。

时隔这么多年，旧事重提，且在这个节骨眼上，慕容蓿着实惊了惊：“太后，这……”

流玥要遵循宣华太后的旨意娶她，夏太后则要履行自己的承诺，让流玥不娶她，这母子俩莫不是拿立后这事在博弈？

这就是流玥不让她见太后的原因？怕她被夏太后怂恿着跑路，打乱了他的棋局？

慕容蓿又惊又疑。

夏太后爱怜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阿蓿，你我同是女子，自然懂得你的处境。曾经，我也身不由己，晓得非自己所愿，这后面的日子是何等难捱。你是个好姑娘，我不希望你与我一样，困于宫廷这座樊笼。”

说着说着，夏太后眼中流露出哀伤来。她抬眸望向亭外的水鸟，只见那鸟儿俯身冲进水里，衔起一条鱼，飞向高远的天空。

慕容蓿微微动容。

说实话，她自然更乐意夏太后履行承诺。如此她既不用面对诡谲的宫廷朝堂，还能把流玥气个半死。想想他气到炸毛的样子，她半夜都能笑醒。

但是，若真跑了，流玥会不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以那厮的执着劲，她下半生估计也别想安稳了。这么一想，又似乎不太划算。毕竟，当个名不副实的王后，只要顺着给大魔王捋毛，还不至于朝不保夕。

“阿蓿。”久久不见慕容蓿说话，夏太后喊了她一声，似是在询问她的意思。

慕容蓿当即感觉脑壳疼：“太后，国君大婚，已然昭告天下。宗正和奉常为婚仪也准备了月余，临到头说取消，大王怕是不会同意。”

“大婚照常。”夏太后给了慕容蓿一个放宽心的眼神，“有件事也不瞒你，我并未让宗正在玉牒上刻你的名字，一切还有转圜余地。”

玉牒不刻名字，意味着还未录入宗谱。那这个王后位置上坐的是谁，就还能改变。

慕容蓿懂了。

夏太后是准备偷梁换柱，让别人代替她，与流玥成婚。

这时，她脑中闪过吕轻衣抱琴远去的身影。

吕轻衣穿着女官服，又出现在太后宫中，那多半就是夏太后的女官了。若慕容蓿没有猜错，这个代替她的人，多半就是吕轻衣，吕相国之女。

轻衣是太后女官，日后成了王后，自是感念太后的提携之恩，不会对太后不利。而且，她的性子也软，很好拿捏，这样的媳妇，对夏太后是最有利的。

而朝堂之上，吕相国受信远侯压制，也急需找个地方来掰回一局。让吕轻衣成为王后，是一个不错的方案。吕相国定也乐见其成。

这么一来，太后、吕相国和信远侯三人又微妙地平衡了。

可是，这不是流玥想要的。他想要的是砍掉这三根粗壮的旁支，所以，他就一直用宣华太后的懿旨拖着这件事，到现在不能再拖，索性就将她这个什么都没了的废人扶上王后宝座，将位置先占了。

真糟心！

慕容蓿太阳穴突突跳着，看着身侧平易近人的夏太后，脸上的笑已经僵硬。

夏太后一句一句的体己话，并不是真的怜爱慕容蓿，替慕容蓿着想。只不过是想看看她的态度，说到底，这不是个她愿不愿意做王后的问题，而是个她站哪队的问题。

头疼。

慕容蓿略一思量，徐徐从太后软榻上起身，而后退了几步，深深一拜：“阿蓿谢太后怜爱，还请太后莫要忧心。侍奉大王，并非他强权所逼，而是我自愿的。”

“阿蓿少时不更事，总是去寻大王的不痛快。他挑我的刺，我找他的茬，多有龃龉。但这些都是过去了。”慕容蓿抬起头看夏太后，尽量让自己的神情诚恳些，“大王心胸宽广，并未将少年时的事放在心上。我也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更何况，我现在也晓得了，他的许多话虽不中听，但都是出于爱护我之心。”

流玥这些日子对她宽容忍让，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慕容蓿在说这些违心话的时候，不至于太过心虚，而被夏太后质疑。

夏太后从榻上下来，扶起慕容蓿：“你当真想好了吗？”

“嗯。大王这十多年守着与我的婚约，这份心，阿蓿很是感动。”

夏太后轻轻笑了：“那便最好了。玥儿是很喜欢你的。你不知道，当初从上郡回来，我同他提退婚的时候，他是一万个不愿意，第一次同我置了气。”

慕容蓿在听到“很喜欢”这三个字的时候，心跳陡然慢了一拍。

这不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句话了。

第一次是明皎说的。当时，她觉得明皎大概是被宣华太后的赐婚气疯了，口不择言，完全没当回事。

第二次是慕辛夷说的。那家伙向来见不得她好，她始终觉得，这是慕辛夷的诡计，为的是哄着她生出些少女情怀，到时在流玥面前出尽洋相。

第三次则是吕轻衣说的。不过，当时她与轻衣闹了些不愉快，吕轻衣不但说了流玥喜欢她，也说了她喜欢流玥。情绪上头时说的话，当不得真，她也是听过就没理。

现在又从太后嘴里听到了这话。

慕容蓿又想到这些日子的相处，不由迷惑了。

流玥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呢？

喜欢她找他茬？喜欢她找他打架？喜欢她给他挖坑？

他是有受虐倾向吗？

慕容蓿怔怔出神间，夏太后又拉过她的手：“既是愿意与玥儿成婚，那便去试试婚服吧。内司服已经做好了，送过来也好些日子。只是你与玥儿一直没到雍城，便先放在我这儿了。”

夏太后拉着慕容蓿转过几个回廊，进了一间偏殿。

吕轻衣和一众宫人早已等候在那。宫人们托着三个托盘，盘上是大婚的礼服、绶带组佩以及一方白玉王后玺。

“轻衣，替慕容女爵更衣。”夏太后吩咐道。

吕轻衣应了声“诺”，便将慕容蓿请进了内室。然后，她与几个宫人一起，公事公办地替慕容蓿解衣再穿衣，全程低着脑袋一言不发。

慕容蓿有点心虚。

吕轻衣从小就喜欢流玥，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流玥，成为他的妻。可惜，造化弄人，宣华太后为流玥选的是慕容蓿。

而现在，轻衣有机会代替她嫁给流玥，圆了她一直以来的梦，可慕容蓿思量了一番，还是为了自己拒绝了太后的提议。

不知道轻衣知不知道夏太后的安排，若是知道，定要恨她吧？明明说不嫁流玥的，是她慕容蓿。信誓旦旦保证，只要流玥地位稳固，就不阻止她嫁给流玥的，也是她慕容蓿。

可结果，穿上嫁衣，与流玥一起走进宗庙的，还是她慕容蓿。

若她是吕轻衣，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理慕容蓿了吧？

内室里安静得只有衣物摩挲的声响。

慕容蓿很不自在：“轻衣……”

“殿下有何吩咐？是轻衣束太紧了吗？”吕轻衣问，声音无波无澜，生疏冷淡得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慕容蓿沉默片刻：“没事。”

随即又是一阵静默。

这阵静默最终是在宫人一声“大王、信远侯到——”中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