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缭和青鸾候在屋外,见流玥出来,一个去牵马,一个则从行李中拿了罐膏药出来。
流玥的脸色还是阴沉沉的,但周身那骇人的威压已经散了,没有那么生人勿近。
青鸾这才敢捧着药膏上前,小心翼翼问道:“公子,可要青鸾为您上药?”
流玥又摸了摸颈间的伤口,眸色晦暗,良久轻点了一下头,寻了块合适的石头坐下。
他扯开领口,微微歪了歪头,方便青鸾上药。
青鸾取了一枚小铜勺,沾了些药膏,颤颤巍巍伸出手去。
其实,这不是青鸾第一次如此近地面对秦君。
当年,慕容蓿为争一口气去秦入楚,独留她一人守着华阳宫清池殿时,秦君偶尔也会来,每次都是她在旁侍候的,奉茶、扇风、研磨……
但不管伺候过多少次,青鸾见了秦君总是紧张忐忑,控制不住地手脚发软。
这会儿也是如此。只见那沾着药膏的小铜勺越凑近牙印,青鸾的手就抖得越厉害。
许是等得有些久,流玥侧眸看过来,双眉微微一拢,似有不耐之色。
青鸾心一慌,险些没有握住小铜勺。
这时,从旁伸过来一只手,取走了她手中的铜勺。
“我来。”慕容蓿示意青鸾退后,捏着铜勺就往牙印上抹药,毫无心理负担。
这前一刻才惹得秦君大怒,下一刻就敢凑上前来抹药。她家女爵的内心是真的强大!青鸾怔愣地看着慕容蓿给秦君上药,油然升起崇敬之情。
流玥也愣了愣,漆黑的眸底倒映着慕容蓿的身影,有奇异的光流转其间。一直绷着的那张脸慢慢放松了下来。
流玥看慕容蓿的同时,慕容蓿也再看他,那双黑亮有神的大眼睛透着小心翼翼,目光略有些闪闪烁烁,似乎在寻思着什么。
而流玥一接触到她的目光,略显仓皇地移开了视线。颈间那小铜勺和药膏明明是清清凉凉的,他却感觉如火灼一般。
嗯,他现在的神色有些奇怪,但看起来能正常沟通了。慕容蓿一边抹着药,一边观察着流玥的神色,然后试探着开口:“大王,这个牙印,我能解释。”
她俩相争许多年,秦君的小本本上早就列满了慕容蓿的罪行,本没必要多说什么,但慕容蓿也是奇怪的,从小到大,有意坑他会同他说清楚,无意做了什么也会同他说清楚,主打一个欺负人也要欺负得明明白白。
“我刚刚……怎么说呢?就是我以为我在做梦,想把你驱逐出梦境,就下嘴了。”慕容蓿诚实地回答,说完这句,觉得还不够,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无意伤大王您,也没有什么恨你恨到要敲髓吸骨,更没有天天盼着你死。”
慕容蓿想,她应该说得挺清楚了,她是无意冒犯他的,他应该就没刚刚那么生气了。
然而,实际上是流玥方有些缓和的脸色又寒了起来:“也就是说,你连梦里都不肯给我留个位置?”
慕容蓿茫然眨眨眼:“你要在我梦里占位置作何?现实里打不得你,骂不得你,留到梦里去发泄吗?”
流玥面色一僵,方才压下去的那股怒气似又有抬头的趋势。
这大实话可以这样大声说出来吗?!青鸾扯了扯慕容蓿的袖子,拼命给她使眼色。
慕容蓿浑不在意,还在自顾自说话:“再说,梦里我也不一定能揍你骂你,留你在梦里很是折磨自己,又是掐脖子,又是……”
慕容蓿一顿,眼里闪过一道迷茫之色。为什么她说了“又是”?除了梦到被他掐脖子,还有别的?
“你说什么?”流玥刷地站了起来,声线沉沉,“我在你梦里做了什么?”
“你在梦里掐我脖子。”
流玥面色一点点苍白起来:“还有呢?”
“没了。”慕容蓿摇摇头,眼中忽的闪过一道亮光,想好了新的措辞,“大王,你在梦里掐我脖子,我在梦里咬你,虽然实际上不是梦里,但我当时就是这么以为的,那就算梦里了。咱俩可以算打平了吗?您可以不计较了吗?”
封缭嘴角抽了抽:“夫人,您在梦里的一切尽是虚的,可您却实实在在咬了公子呢,这能算一样吗?”
她也知道不一样,可她得忽悠着流玥觉得一样啊,不然,她家的三族就真的她一个脑抽给葬送了啊。
慕容蓿扑闪着大眼睛,一脸真诚地等待着流玥的回应。
流玥垂着眼,双眸幽沉幽沉的,看不出什么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幽叹了口气:“阿蓿,是我不好,尽是留给你这样的印象。”
“诶?”慕容蓿一呆,正琢磨他这话几个意思的时候,流玥越过她,从封缭手里拿过缰绳,翻身上马,吩咐道:“走!去苦渡居。”
他们一行四人,只有三匹马。
流玥一发话,封缭和青鸾就上了自己的马,只有慕容蓿还在马下。
慕容蓿扫了眼三人三马,径直到了青鸾马前,利落地上了马。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动身那一刻,秦君朝她伸过来的那只手。
流玥看了眼已经在青鸾马背上的慕容蓿,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苦渡居是李无涯的居所,在一片崇山峻岭之中。山间行走不易,四人三马走走停停,约莫一个时辰,方看到山林掩映下的那一方小庭院。
此处本该山幽水静,人迹罕至,这会儿却是热闹极了,三三两两身着黑衣的宾客陆陆续续进了苦渡居。
封缭下马,拦了一个过路的宾客询问,方知今日是李无涯长子李游娶亲的日子。
“公子,我们来得倒是挺巧,可要去城里先备份礼再来?”封缭问道。
“不必。”流玥下马,将缰绳递给封缭,便朝苦渡居走去。
彼时,苦渡居的主人李无涯夫妇正在那迎着宾客。
李无涯年岁四十上下,是一个斯斯文文的瘦削中年人。他着一身黑衣礼服,行止尔雅有礼,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流玥身长八尺,虽特意敛了些气势,但在一众宾客中仍是极为显眼。
李无涯一眼便看到了流玥,他不识得此人,但看其周身气度,晓得非寻常人。于是疾步迎了上来。
在李无涯开口之前,流玥率先躬身作揖,自报家门:“落英楼明珏前来拜会无涯先生。”
落英楼?!
李无涯惊了惊。
这落英楼存世已有一两百年,明着是一间老字号茶楼,暗地里却是情报集散之地。百年来,百姓们对其背后所属猜测纷纷,却始终没有定论。其楼主更是个个神秘,要么从未见过其人,要么出门总以一张狐狸面具遮脸,最为坦荡的当是现在这一任楼主明珏。
他从不以面具遮挡面容,列国间也多有他走动的消息,不过,其背景身世仍是不为人知,走的还是历任楼主的“神秘路线”。
慕容蓿在听到“落英楼”三个字的时候,愣了愣。随即想起慕容芙同她说过,当年明皎谋反,她怕她遭受牵连,便将安国侯一应财物献给了流玥,落英楼大概就是这财物中的其中一部分。
没错,落英楼其实是慕容蓿的家产。不过,因为她年级小,从未打理过,一直是交予侯府门客暂管的。
流玥这会儿以落英楼楼主自称,不用想也晓得,此时的落英楼已经完全不属于她了。
哎——安国侯府算是彻底败在她手里了!
慕容蓿哀叹间,李无涯回过了神,拱手还礼:“原是明楼主,贵客临门,令我苦渡居蓬荜生辉。”
“拜会先生是临时起意,明珏不知先生家中有喜,故而未曾备礼。”流玥说话间,自袖中拿出一柄匕首,捧给了李无涯,“此匕首乃秦国工匠仿鸠国鱼肠剑而制,听闻令郎素爱兵器,在下便以此为贺礼,望先生笑纳。”
流玥递过去的匕首,镶金嵌玉,缀满宝石,奢华至极。
封缭瞧见了,着实一惊:“公子!这是你防身之物,当世仅有此一把!”
别看这把匕首珍宝点缀,看上去华而不实,实则尖利非常,非寻常刀剑能比。
李无涯也是个见过世面的,晓得此物珍贵,忙推辞道:“明楼主客气,寒舍鄙陋,您能来已是荣幸,无需什么贺礼。李某观此物,华光冲云霄,实非凡物。小儿乡野匹夫,受不得,受不得。”
“先生谬矣。宝刀配英雄,令郎少年才俊,配得起。”流玥坚持。
两人你来我往几个来回,李无涯败下阵来,只得收下这贺礼。
“先生,今日来得匆忙,拙荆衣着不得体,不知府上可有合身的衣物?”
突然被点名,慕容蓿一惊,下意识看了下自己一身行头。
秦楚婚仪讲究庄重典雅,新婚夫妇婚服以玄色为主,纁色为辅,到访之宾客也要着以玄衣。
秦人尚黑,许多贵族子弟也常着深色衣裳,流玥、封缭和青鸾便是如此。而慕容蓿恰恰相反,她喜欢浅色的,什么颜色明媚就喜欢什么颜色,也常常不管不顾旁人的目光穿一身白衣晃荡。
此时此刻,在一众黑衣宾客中,慕容蓿一身浅色很是扎眼。
李无涯望了过来,目光接触到慕容蓿时,猛然一震:“你……你是……”
李无涯呼吸一乱,掩在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着。
“此乃拙荆慕容蓿。”流玥淡淡的声音响起,似是在提醒着什么。
“慕,容,蓿?”李无涯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慕容蓿的名字,眼中神色来回变换着,有疑惑,也有不信,“许是长得有些相似吧。”
这一句,李无涯呢喃得很轻,但慕容蓿耳朵灵敏,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李先生说的,是谁与我相似?”慕容蓿是个好奇宝宝,有疑问就当场问了出来。
“一位故人,但他已不在人世。”李无涯看着慕容蓿,目光缥缈,带着几分怀念的意味,“夫人与他七分相像,有高山秋菊之貌,孤竹凌霜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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