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也问了,答也答了,他们还是没有放钱不觉走。
孔羡反坐椅子,细细看他:“你怎么敢一个人在建在荒山野岭的茶肆里睡觉的?”
钱不觉道:“旁边就是官道啊……也不算荒山野岭,而且比起一个人在茶肆里待着,我更怕一个人走夜路。”
有道理。
孔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那你没事装什么茶肆老板?”
钱不觉难为情的看向戴风和:“这位大人实在……我以为是官府衙门的人,要是不装一下的话,指定会被问东问西,你懂的,我们最讨厌这个。”
孔羡默默点头,狴犴大人一记眼刀,他又改口道:“我们大人心可善了,只是看着严肃而已。”
钱不觉笑着打哈哈:“啊,对。”
孔羡举起小指:“那你又为什么要用隐豸偷袭我?”
“我没有我没有,”钱不觉连连摆手,“我也奇怪为什么丢了一只。”
“你的虫子你不知道?”孔羡瞪着眼,“我挨了一刀,可疼了,你还我一刀。”说完就去抓钱不觉的手,一副大恶人模样,把人吓得鬼哭狼嚎。
戴风和觉得吵人,眼神示意冯回舟把他们给拖出去。
孔羡问道:“你碰巧遇上这件案子,没有水契尺素就能破了?你真的只是丁字吗?”
“啊,”钱不觉眨眨眼,“天赋异禀。”
孔羡没忍住笑:“你走吧,赶紧,别在我面前晃悠了。”
两日后,王家办了丧事。
白幡在风里扯着哀戚,送葬队伍自朱门内缓缓移出。
王父一身麻衣,鬓发霜白,柳氏被侍女搀着,早已哭到脱力。
队伍中段有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女孩,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细麻孝服,比旁的仆从孝布重些,却又轻过王家长辈的斩衰。
送葬队伍刚转过街角,跟在旁系亲属后的几个老妇就交头接耳起来。
“王姑娘不是独苗吗?”老妇道,“这孝服规格像是嫡亲女儿。”
议论声没压太低,恰好被前头回头查看队伍的管家听见。
管家叹了口气:“那是老爷上月底才认下的养女,还没来得及对外说,小姐就……”
上月底?
昨日还没瞧见,今日就蹦出来了。
返程不走回头路,回到家门前,参与送葬的人要先洗手。
嬷嬷烧了一把稻草,众人从烟中穿过,再进门。此为净宅,意为清除身上的丧葬之气,避免影响家中活人。
“何大夫,”王父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钱不觉垂眸拱手,语气带着憾意:“老爷客气了,治病救人本是分内之事,只是……终究没能留住小姐性命,这份辛苦,反倒成了无用之功,实在有负老爷所托。”
王父抹了把泪:“留下吃完饭再走吧,我上月认的女儿,一直不得空叫她出来见人。”
哪等钱不觉拒绝,王家养女巧慈已被嬷嬷带了上来。
“小女巧慈,”王父介绍,“今已十四,方及豆蔻之年。”
这小孩能有十四?
王父看出钱不觉心中所想,补充道:“不过生得略瘦小了些。……瞧你的模样,大概还没行冠礼吧?”
虽然没行过,可他已有百岁。
没错,小老头,你该叫我一声爷。
钱不觉礼貌笑笑:“不曾。”
“这样说,”王父叹了一口气,“你跟我家小女确实相配,只可惜……巧慈,快来见过福至哥哥。”
巧慈似有迟疑,在嬷嬷催促下才开口:“福至哥哥好。”
“巧慈好。”钱不觉说。
小孩子坐不住,刚吃完饭就下桌,王父尴尬说道:“这孩子刚领回来,还没教养,何大夫勿见怪。”
“小孩子,”钱不觉笑道,“由她去吧。”
巧慈蹲在空地处,指尖缠着两根褪色的粉线,正低头慢吞吞地翻花绳。
线在她指间绕来绕去,时而松散打结,时而又慢慢解开。
王父说巧慈有自闭之症,希望何大夫能瞧一瞧。
这一看果真如此。
巧慈见他来,不动弹也不说话,手上的花绳被护在了手心。
“何大夫,”巧慈歪头看他,“……我不愿做他家女儿。”
钱不觉一愣:“什么?”
巧慈哭声压得低:“我有哥哥,我有姐姐,我才不是孤女……”
钱不觉耐心替她抹泪:“那你是怎么被他们带到这的?”
“我来找哥哥,”巧慈说,“他叫赵文道,他几日没有回家。”
赵木匠?
可他不是说自己是家中独子吗?
钱不觉道:“我带你回家。”
“可我哥哥……”
“他已经归家了,”钱不觉刮刮她的鼻子,“别着急。”
赵木匠的家坐落偏僻,土坯墙,院墙是道歪歪扭扭的竹篱笆,快到门口时还得绕开墙根那丛疯长的狗尾草。
巧慈拍着院门,喊道:“哥哥!快开门呀,巧慈回来了。”
赵木匠似乎候在门后,开门很快,见着钱不觉时一愣,巧慈道:“哥哥不请何大夫进去坐坐吗?”
“……对,”赵木匠伸手,“何大夫请。”
巧慈跑进屋子倒水,钱不觉笑问:“赵书生还有位姐姐?”
赵木匠反应迟钝:“有、有的。哦……我不是,是木匠。”
“何大夫,”巧慈把水碗递了过去,“家里没有茶了,喝水润润口吧。”
“巧慈你先进去。”钱不觉接过碗,轻轻推搡着她的背。
巧慈疑惑看过去,见他身后的赵木匠高举扁担,正欲狠狠落下。
变数太快!
钱不觉几乎是凭着本能侧身,手中瓷碗被扔去接狠厉的扁担,碗中水被溅飞,巧慈被吓得呆滞。
“哥哥?”
赵木匠又要向前扑,钱不觉反手架住他的胳膊,腰腹用力将人往旁侧顶,两人重重撞在院角的竹篱笆上。
缠斗间,钱不觉看清了赵木匠指甲里漫出的丝絮。
巧慈哭声惊惶:“何大夫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打我哥哥……”
“你哥哥失智伤人!”钱不觉喊道,“你快些进屋去,小心被伤着!”
钱不觉被逼得退到青石板边,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瓷碗,猛地向前翻滚,掌心摁在一片尖瓷上,血珠瞬间渗出,顺着瓷片边缘往下滴落。
他攥紧瓷片起身,指尖沾血,在碗片上画出几道符纹,正要朝赵木匠的面门按去,巧慈却不管不顾的欲扑向自家哥哥,哭喊道:“哥哥你怎么了?”
钱不觉心头一紧,动作顿了半分。赵木匠抓住这间隙,长臂一伸,死死扣住巧慈的后颈,将她挡在身前。
赵木匠扼住巧慈的咽喉,用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钱不觉。
“哥哥,”巧慈哭道,“我是巧慈啊……”
“放、放下,”赵木匠低吼道,“不然我……就杀了她!”
钱不觉眼中惊疑褪却,忽而笑了。
巧慈微微蹙眉。
“你引我来,却没想到我是通灵人?”钱不觉看着她。
巧慈也跟着笑:“是呀。”
赵木匠松开桎梏着她的手,退到身后。
“跳崖人是王老爷派去抓王姑娘回去成婚的人,怎料王姑娘自缢而亡,”钱不觉说道,“他们怕无法交差,灭口茶肆主人,欲将两人丢下崖去,却遇见了你,你不想让王姑娘死在荒郊野外便驱尸让她回家办葬礼。”
巧慈不置可否。
“你呢,”钱不觉问,“从何处来?”
巧慈天真无辜的眨着眼,语气和缓:“你若走了,也就不用死了。”
“杀了他。”
赵木匠支着扁担,一冲而上。
巧慈慢悠悠道:“赵文道可没死哟。”
此符能将魂魄打出,血能伤魂,可赵木匠还活着。
钱不觉若如此行事,巧慈驱使赵木匠挡下一击,他必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赵木匠比先前更显狠戾,扁担砸在地上溅起碎石,钱不觉趁机矮身,借着冲劲勾住扁担末端,往后一拉,赵木匠重心不稳,掌心一松,扁担瞬间被钱不觉反抄手中。
扁担横抵在赵木匠胸前,一端卡在他的肘弯,另一端顶住他的小腹,生生将这具僵硬的躯体掣肘在原地。
不能再拖。
钱不觉借着扁担支撑的力道飞身跃起,空中俯身时,掌心早已被先前的瓷片划破,鲜血渗在指缝间。
他快速蘸取掌心血,在身前虚画符纹,血色符痕在空中一闪而逝,带着气劲直扑巧慈的眉心。
巧慈惊愕退步,虚画的符纹骤然凝实,狠狠撞在她额间,她失神停滞,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体内挣脱。
冤魂离体,巧慈双眼闭合,向后倒去,没了动静。
不被控制的赵木匠停止挣扎,双眼恢复往日的清明。
“你、你是谁?!”
钱不觉没空管他,快步走进屋内,想找巧慈那所谓的姐姐。
赵木匠身体一阵酸软,无奈跟上去:“院子里躺的那个人又是谁!你这是私闯民宅!我可是能去官府衙门告你的!”
“闭嘴。”钱不觉咬牙道。
砰。
林娘战战兢兢蜷缩在墙角,见人进来猛地把人一推。
先前屋外打斗声刚起时她就抱着身子蜷缩起来,眼神涣散地盯着地面,直到屋外的打斗声渐歇,才像突然被惊醒般抬起头,眼神里没了平日的呆滞,只剩满溢的恐慌。
林娘疯了似的冲向门口,钱不觉想拦,却被她用力推开,他没料到女人的力气竟大得反常,被推得踉跄,再看时,她已经跌跌撞撞跑出了屋门。
她像是怕被人追赶似的,跑得姿势歪斜,后背佝偻。
林娘站在城门下,像片没根的柳絮般往城外挪,守兵伸手拦住,粗声问:“路引呢?没路引不准过!”
她听不懂这话,守兵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怀里藏着的布包被撞开,一张叠得整齐的路引滑了出来。
林娘还没反应过来,钱不觉快步上前,扶她起身,捡起路引递向守兵,有礼道:“她是我家亲眷,近日身子不大灵便,自己忘了拿引,大哥见谅。”
守兵展开路引核对后便松了口。
林娘呆呆看着密林,连眼睫都没动一下,钱不觉正犯疑,突然听见她低喊着:“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
钱不觉心下一动,这荒山野岭哪有家?多半是受惊失了神。
林娘呆愣许久才抬脚进林,林后竟有一条小路。
顺着小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往前绕开野竹,正见一家建在山坳里的客栈。
客栈名为顺道,青砖墙爬着绿藤,门前有河绕屋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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