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裳。”钱不觉没看她。
罗妙观紧攥着手,蒲百万转过身去,她抬手解开衣襟。
暗道画得并不明晰,钱不觉细看羊皮卷上朱砂标记的路线,蒲百万道:地道入口就在此处。”
钱不觉问:“你看得懂?”
“我就是京城人士。”蒲百万说。
钱不觉撇撇嘴:“了不起,”他收卷暗道图,起身准备去后墙,突然一顿,回头问道,“那你不知道她要嫁的人是谁?”
蒲百万摇头:“的确不知。”
罢了。
后墙的枯井看似荒废,但井口石板可轻松推开,钱不觉摸出火折子点亮,摇曳的火苗照亮石壁上斑驳的符文,潮湿的霉味混着地底寒气扑面而来。
他一步一步踩实了长满青苔的石阶试探着暗道内的机关。
这暗道虽久未启用,却并非无人问津,转过第三个弯道,前方传来潺潺水声,一叶扁舟系在岸边。
这正是暗道图上的漕运秘道。
钱不觉喃喃自语道:“相府都通敌了,这个王朝能活过两年都算厉害。”
他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离开。
相府与外敌的交易不会临时变动,他把暗道图递给罗妙观,后者惊吓似的不肯接:“难道你不走吗?”
“你先走,我殿后,”钱不觉不轻不重的推搡着她,要她进暗道,“暗道不算近,等他反应过来就该在另一口堵着了,到时候就真的谁都走不了,你,我,都是死路一条,所以带着我的命一起走,这样我逃跑的时候也不用顾着你。”
罗妙观惶恐摇头,钱不觉问她:“想活吗?”
想。
当然想!
钱不觉把暗道图握进她手里:“快走。”
罗妙观转身逃离,不再回头。
“你也去啊,”钱不觉看着蒲百万,“我不需要你。”
蒲百万冷眼:“我不会放走你了。”
“死心眼。”钱不觉骂道,他想了想,勾勾手指与他耳语。
听罢蒲百万正要回绝,钱不觉却道:“你不干我就死啊。”
……
这个疯子。
钱不觉晃悠着穿过大街,半块炊饼咬在嘴上,一张泛黄的宣纸忽而黏在他的麻鞋上,他弯腰去揭。
嗯?
是男子?
他盯得细,却还是没认出来这人是谁,旁边墨迹淋漓地写着“朝廷钦犯,缉拿归案赏银千两”。
“这位客官,不识字吗?”卖字画的老头殷勤凑过来,大手一挥道,“您买我一副字画,我给您念!”
钱不觉假笑看过去。
老头撇撇嘴,缓步离开了。
钱不觉百无聊赖的靠着城墙,扫眼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官兵,不知是谁惊喊了一声:“是小姐!小姐在城墙上!”
钱不觉花了两个时辰易容成罗妙观的脸,无人瞧出端倪。
他们见过罗妙观的脸,认为钱不觉就是罗妙观,那么身高体型也会发生改变。
这是罗妙观死前的记忆,也是她不能忘怀的执念,她的魂魄缠绕在世间不知有多久的光景。
替嫁,替死。
或许就能终了吧。
“妙观,”罗相抬手缓住,“别做傻事。”
官兵蓄势待发,害怕小姐一跃而下,牵连到他们。
钱不觉伸了个懒腰,语气倦怠慵懒:“那个死人呢,我要嫁了。”
“扶小姐下来。”罗相吩咐。
“不劳烦。”钱不觉说,看向气急败坏的佟佟,他似乎是想插嘴问烧我家王爷的孙子在哪里,这么盘算着佟佟,钱不觉自己先笑了起来。
冥婚还得继续。
钱不觉大方让女婢为自己梳妆,好奇的看台面上的胭脂水粉,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香气:“能带走吗?”
女婢一愣,轻轻点了点头。
钱不觉即刻开始搜刮金银珠宝,连素饰都不放过。
梳妆完毕。
女婢心有不忍,为他落了泪。
王爷身上没有焦味,也没有腐臭味,钱不觉合棺躺进去的时候不禁凑上前闻了闻,只有松明子烧后的气味,按理说应该掩盖不了死人的味道,这就有些奇怪了。
仆从盖上棺材就开始钉钉子,震得棺材里掉下木屑。
棺材被抬了起来,钱不觉一时不稳,栽倒了去。
埋土。
这难受劲儿……他心想着蒲百万怎么还没来掘他的坟。
里面空间窄小,钱不觉翻不了身,只能堪堪支起手肘看这位王爷的模样。
吓死人了!
蒲百万!
这死人怎么是蒲百万?他躺在这,谁来挖坟救自己?
完了真要死在这了,钱不觉摸着自己衣兜里的小刀,有气无力的划着,娘嘞,这得掘到哪年哪月哪日啊,还能等到他还有气的时候吗?
不应该,太不应该。
难道是他们抓住了真罗妙观?不对不对,他们明明都亲自把“罗妙观”送到了棺材里钉死了,又怎么会去找“另一个罗妙观”?
问题出在……蒲百万身上?
王爷死得很安详,不像是怨气中的模样。
但也……
钱不觉胡乱摸着王爷的腰身、胸前,果然摸到了一张符篆。
你大爷!
早说是你!
棺材里吹不起火折子,钱不觉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在棺材里抬起了头,把符篆吃了。
*
又冷又热。
陈玉儿去摸他的脸,钱不觉猛地睁眼,眼前站着蒲百万。
“你醒啦!”陈玉儿笑道。
蒲百万穿的该是入殓时的朝服,交领右衽的袍子宽宽荡荡,领口和袖口镶着暗金色的缘边,但那本该鲜亮的绯红锦缎早已褪成了暗沉的赭色,像被水泡透又阴干的旧布。衣上绣的蟒纹还能看出轮廓,可底下灰败,像是蟒身生了斑。
腰间玉带松垮垮地挂着,十三块玉銙缺了角,其中一块青白玉上的云纹被磕碰得模糊,垂下来的丝绦沾着些黑褐色的污迹,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赤着脚,脚踝处的袍角卷着,底下青白的皮肤很是骇人,左手虚虚握着个东西,露出断口,糙得很,该是入殓时没放稳摔的。
钱不觉不免蹙眉:“蒲善,你是那个死了的王爷。”
“我……”蒲百万心神不宁,“我不知道,你入棺后我也入棺了,动不了,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动不了有解。
他一尸体,如何能动?
钱不觉摆摆手道:“因为我没说话,谁没事跟死人说话?”
等等。
“你是死人呐!”钱不觉一惊,“……你来谢我的?”这人浑然忘了自己给人家棺材里放了一把火,后知后觉地迟疑问道,“是来谢我的吧?”
王爷死得安详,没入轮回是因为他的魂魄被隍符给压住了。
钱不觉都帮他把符篆都给吃了,可不得来谢谢他?但他在相府捞的宝贝也不少,谢不谢的也就不在意了。
钱不觉转而问陈玉儿道:“他是什么时候来这的?”
陈玉儿歪头:“他一直在这呀。”
……
算了。
女人已经疯了。
“你睡着了,”陈玉儿说,“还出汗了,不过我都给你擦掉了。”
她讲话缓缓,眼睛一直看着钱不觉,蒲百万哂笑:“还真是受人追捧。”钱不觉睨他一眼,正要说话,却被抓住手腕,蹙眉见这人靠近几分,沉声道,“既然跟我睡过,那你就是我的人了。”
钱不觉把手甩开:“疯了吧你,躺过一个棺材也算?”
“在棺材里面我能感觉到你……”蒲百万轻轻挑眉,“一直摸我。”
你大爷。
顺道客栈不能久留,匿名报个官收收尸就算了。
陈玉儿却不想走,说要回家,钱不觉只得耐心哄着:“跟着我就能回家。”
“真的?”
“当然了,”钱不觉说,“我从不骗人。”
蒲百万轻笑。
钱不觉不满看过去:“我哪句话招你笑了,你笑什么笑。”
“我觉得你厉害,”蒲百万说,“替你开心不行吗?”
竖子!好生无礼!
天色已晚,钱不觉决定回有余茶肆,上楼推门正见戴风和坐在床榻上,冯回舟和孔羡两人跟门神似的站在他两侧。
“你的床?”蒲百万脸上无笑,“这三个男人是谁?”
“走走走。”钱不觉连忙把他们推走,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
钱不觉打着哈哈看向戴风和:“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你消失不见十年,”戴风和语气平平,“十年前可跟鬼金查办案子去了?你那时才几岁?怎么会跟他一起办案?”
兜兜转转啊。
他这个旧友知道何福至十年前年纪小,还要多嘴问一句,又是何必呢。
钱不觉自然否认:“喔,没有。”
“十年间,”孔羡问,“你去哪儿了?”
钱不觉答得不紧不慢:“十年前我查案受伤,近几个月才治好,原要去经南换药的,路过这儿就卷进新案子了,幸好象律堂的通行令牌还在身上,不然也说不清楚了。大人问这些干什么?”
“伤哪了?”戴风和问。
“背。”钱不觉说。
戴风和看着他:“撩开我看。”
钱不觉有点勉强:“大人,这不好吧,哪能脏您眼睛。”
“我下令,你敢不从?”
……
蒲百万一脚踹开门:“他都说不要了,这位大人好大阵仗?”
“你进来干嘛!”钱不觉又要去推人。
戴风和道:“他是?”
“他不是,”钱不觉说,“他是我朋友,大人恕罪。”
蒲百万道:“是夫君。”
三人齐齐看向钱不觉,落在他身上得目光各有各的精彩。
钱不觉扶额苦笑,抬脚就踹了过去。
“干嘛偷听别人说话?”陈玉儿好奇问道,“偷听可不行哦。”
“是他们说话声音太大,”蒲百万道,“我可没故意要听。”
戴风和道:“十年不归,莫非是叛逃?”
钱不觉不免正色,这叛逃的罪名扣下来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大人明察。”钱不觉单膝跪地,“属下不归确是因为重伤。”
戴风和绕至他身后,他沉默片刻,抬手缓缓扯开领口,布料滑落时一道从肩胛延伸至腰际的狰狞疤痕赫然显露,边缘陈旧,却仍能看出当年伤口的深可见骨。
“受了这样的伤,”戴风和问道,“怎么活下来的?”
“有人救。”
“谁?”
“丙字,方望秋。”
冯回舟想了想:“大人,确有此事,我听方望秋说过他救过一个丙字,但他追冤魂,无暇顾及伤者,回去时已经不见人影了,此事无外人知晓。”
钱不觉说话半真半假,骗骗小孩和戴风和这个认死理的大人,还是非常轻松的,既然他想找甲字鬼金就让他慢慢找,钱不觉自己不认谁能知道?
戴风和松了口:“屋外两人是谁?”
“喔,女人名叫陈玉儿,从小被拐卖,我要帮她回家。”钱不觉随口就开始编蒲百万的身份,“男人名叫蒲百万,是我十年间相伴的好友。”
“拐卖?”
……
钱不觉十分懊恼,怎么忘了龙面办的就是生魂案。
果不其然,戴风和道:“把人交给冯回舟,你跟我回象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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