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作油,故人眸。
想起水契尺素上的话,孔羡沉思:“那老头看陈玉儿的第一眼是不哭了?”
方时泽毫不留情:“如果能蠢成你这样,应该会很幸福。”
“照你这么说,你聪明是因为苦大仇深?”
“你!”
……
钱不觉打了个哈欠:“前辈们,歇了吧。”
更蠢的来了。
“你睡得着?”孔羡一脸诧异,见蒲百万也掀开被子准备就寝,更是无语凝噎,“你也睡得着?”
方时泽坐得端正,孔羡道:“入夜有我,你随意。”
不答。
孔羡也抱臂,半分不动弹,跟要和他一较高下也似,瞪着眼与他对峙,下一刻钱不觉吹灭了油灯。
两人睡通铺特别踏实,没一会儿就有了细鼾声。
窗棂漏出一点残余的昏光,但很快就被黑暗吞尽了,整个村子密不透风。
孔羡强撑着睡意,啃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脑袋耷拉一下,嘴巴便嚼一下。
寂静中,一阵极轻的响动突然擦过门外。不是风声,是布料蹭过木柱的窸窣,混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像有人贴着墙根在徘徊。方时泽微微蹙眉,用眼神摁住了醒神的孔羡,手指在唇上比出噤声的手势。
那响动徘徊了片刻,没推门,又轻手轻脚地远去了。
方时泽轻步走到门边,忽闻一声女人的尖喊,刚喊到一半又猛地掐断,只余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出事了!
方时泽拉开门冲了出去,孔羡紧随其后,往喊声传来的方向跑。
门闩轻晃,钱不觉抬起眼皮,摸到搁在枕下装着决明子的纱布袋,翻身下床。
他们走得急,没看见方才那贼人挂在门上的衣物,灰扑扑的粗布衫,布料磨得发毛,边角还打着补丁。
钱不觉随意将衣物扔在屋里的背篼里,轻步出了门。
白日那位妇人瘫坐在地,张着嘴,每一声抽气都像是心被狠剜下一块肉的痛,众人将她团团围住,方时泽和孔羡两人赶到时她正要回自家屋里,村长快步冲上前去,将她稳稳扶住。
方时泽微微蹙眉,孔羡问道:“村长,大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村长朝他摆手,刻意放松声线,笑道,“老金家的做了噩梦,魇着了,胡喊呢,我送她回去就好。”
钱不觉斜倚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肩线懒散松懈。
他抬手覆在眼上,掌心那只纱布袋留有余温,指节微蜷,直到微涩感渗进皮肤才缓缓移开手,原本发涩的视线渐渐清明,眼底倦意也散得干净。
钱不觉没看别处,盯着人群。
妇人院里的灯笼晃着昏黄的光,将人影拉得歪歪扭扭。
两道身影从人群后悄悄退出来,合力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草席。
孔羡故意出声喊住他们,话里掺着好奇:“这是抬的什么?”
男人眼神躲闪着,侧身挡了挡,粗声粗气地应道:“是猪,染了疫病的猪,烂了半边,不赶紧埋要祸害人。”
妇人的啜泣十分压抑,孔羡肩肘抵了抵方时泽,两人默契地没再多问。
“快去快去。”村长急切催促道。
两个男人点头离开。
人群里有一穿着布裙的年轻女子,脸色惨白,踉跄着步子退到石磨边,撞开人离开,一小男孩道:“顺英姐姐好像被吓着了,路都走不稳了。”
村长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道:“不就是一只发了疯的病猪吗!明早我再去买点艾草,驱一驱!”
那两人专挑没灯的小道走,直到村后乱葬岗,几下就将草席扔进土坑,埋了层薄土便匆匆离开。
钱不觉踩着半枯的野草走近,边缘泥土还松垮着,再挖出来并不费劲。
尸体的血腥气,钱不觉只闻得隐约,目光扫过脚边几株薄荷,他伸手掐下一片,在鼻下晃了晃。
是一具男尸,没了脸皮。
“别喊了!”村长死死按住妇人的胳膊,咬牙切齿道,“这大半夜的,谁能睡清净觉!叫官爷看笑话!”
妇人瞳孔里空茫茫的,眼泪早流干了,痛苦沉到了骨头里。
孔羡目光扫过妇人指甲缝中的血丝,村长便赔笑着半拖半扶地将妇人带走。
钱不觉摩挲着手指,进门便顿住脚步,见蒲百万正盘腿坐在床上。
钱不觉酝酿半晌,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悻着眼嘟囔说外头太吵,却等不到蒲百万接话茬,顿时没了劲,蹬开脚上软靴,扑在床上裹了被子。
“恐怕是那妇人的儿子,”孔羡咋舌,“村里昨日的丧事,说是猪瘟走的,我看不然,是死得惨吧。”
“鬼魂喜阴,村后多为背阳之地,”方时泽淡然道,“人鬼殊途……”
孔羡知他所言,打断道:“乱葬岗一般在村后是因为村后多为荒地,安葬死者不会占用耕种的良田。”
……
“两位,”村长送完妇人,见他们还在外逗留便道,“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去歇息吧。”
孔羡笑了笑:“村长明日去镇上?”
“欸,”村长点了点头,“是要买艾草的,老头子早说官爷不要在此留宿,倒让您看了笑话,没个舒坦觉。……两位官爷,我就先回去歇息了。”
他们被盯着回屋,只得明日找机会去乱葬岗找尸体。
回去见钱不觉和蒲百万两人睡得沉,孔羡别提多心塞了。
外头那响动都没把他们吵醒?
*
村长斜夹着烟杆,旱烟旋在铜烟锅里,齿缝飘出烟圈,正好挡在刚死了儿子的妇人面前,他往地上磕了磕烟锅,想起妇人方才寻死觅活的模样便不耐烦。
“那是我儿!”妇人的声音刚扬起来就猛地顿住,像被按下去的浪头,明明想把话吼得响亮却没胆。
不管村长的眼神有多狠厉,妇人哑声又喊:“那是我儿!不是病猪!我要好好埋他,要立碑!”
“你敢?”村长指着她,“你是还想把他们闹出来!”
妇人泣声不断:“你说……白疙瘩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反倒找我儿子?”
“说够没有?”村长愁眉不展,“白疙瘩既然找不上他们,就放他们走,被官府衙门知道了,米贯村还有得活吗?”
“不……”妇人一个劲摇头,“能拖多久是多久,我家里就一个小儿子了……不能再被白疙瘩给害了……村长,你想想办法,不能放他们走!”
“你这婆娘!”
妇人抖着手:“你不干我就把我儿的尸体送去官府!”
“你!”
“我做得出!”妇人咬牙道,“明日你敢放他们走!”
死的人叫金指。
那妇人就是金指的娘,寡妇,三年前生下小儿子没多久就死了丈夫。
陈玉儿蹦蹦跳跳来找钱不觉,见他专心看着手上的衣裳便乖乖坐在他身边,钱不觉没看出个所以然便问她:“玉儿,你觉得这衣裳好看吗?”
陈玉儿缓缓点头:“嗯!”
哪儿好看了,灰蒙蒙的。
陈玉儿这心智大概停留在六岁,大人说什么她就认同什么。
“那你穿上,”钱不觉将衣裳给她,“咱们去哪儿蹭个饭。”
陈玉儿却摇头:“不穿。”
“为什么?”
陈玉儿有些扭捏,闻到香气,眼睛亮了亮,匆匆忙忙跑出屋,钱不觉只好跟着,见院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几张桌子,像是村里大事办席似的。
孔羡坐在长凳上,钱不觉走近一看,大惊失色,指着他眼下的青紫,问道:“你这是昨晚没休息好?”
孔羡叹了口气,不接他这话,酸道:“你睡得好。”
“当然,”钱不觉当他是在夸自己,笑道,“有觉有福。”
方时泽去金指他娘家盯了会儿,那妇人正悄摸给她儿烧纸钱。
不知死成了怎样的惨状,竟不敢叫官府的人知晓。
“看不懂,”钱不觉装傻充愣,“那老头不是不想让我们在村子里待着吗,一晚上过去就变卦了?”
“那不正好,”孔羡道,“村里说发猪瘟,总会要死光光的,不如全杀了,拿去卖点,今天吃点。”
村长赶早去镇上,回来也快,一背篼满满当当,几个大婶忙上忙下,村里又烧起艾草。
那老头不止买了艾草,背篼里还有被血淋过的护身符,加上一团女人的毛发,这两样东西可是实实在在的招邪之物,埋在了玉儿她家的后屋。
这点小把戏羊面看多了。
方时泽不以为意道:“舀杯水淋上去,不用管它。”
孔羡站着没动,方时泽便看过去。
“我和你同为乙字,”孔羡道,“你凭什么使唤我?”
钱不觉愣愣噢了一声:“我去!”
“这是当使唤人的那个当惯了,”蒲百万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这么不当心,被你那位旧友看出端倪来可怎么好?”
“你有完没完。”
“没完,”蒲百万道,“钱不觉,在我面前你别再演了。”
钱不觉蹙眉看过去,此人面生,必不可能是旧相识,他手上也戴着驼骨,连戴风和都认不出自己,他是怎么认出来的?还一副笃定的模样?
“吓到了?”蒲百万挑眉道,“这些天你都太会演了,我不知道你是真不认得我还是装不认得我。”
“你到底是谁?”
蒲百万心思一沉,意识到钱不觉没有跟他虚与委蛇。
钱不觉不算是个耐心的人,一息之间,他已径直逼近,腕间的驼骨内侧刻着一道极细的凹槽,槽里嵌着一根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毒线。
少有人知。
“我怕,”蒲百万抬了抬下巴,想离那要人命的驼骨远一些,笑道,“别伤着我。”
此人能通灵将他带进自己死前的记忆,又知他身份。
钱不觉竟在这人面前,连身份带心思,都被看得通透。
“榷北朝的王爷,”钱不觉手肘狠抵上他的脖颈,“你以为我没法知道你的身份?”
“嗯,于倬昭,”蒲百万吃痛闷哼一声,眉眼轻蹙转瞬即逝,笑道,“虽然我更喜欢蒲善这个名字,但随便你怎么叫。”他说这话,不安分地扣住他的手腕,轻轻摩挲着,“不过最好是——”
“夫君。”
钱不觉脊骨缠上凉气般,抽手想退,却被蒲百万攥得更紧,胡话掺了点真意:“我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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